五岁的弟弟把一整包老鼠药倒进了家里的油罐里。我发现后,默默盖上了盖子。
奶奶心疼新榨的菜籽油,用那油炒了满满一桌子菜。
爸妈回来,夸我今天格外懂事,不仅没跟弟弟吵架,还主动给爸爸添了满满一碗饭。那一夜,我们村的狗叫得格外凄惨。
我爸死了,弟弟也死了。我妈疯了,奶奶瘫了。
他们都说我是天煞孤星,克死全家。他们不知道,再睁眼,我回到了弟弟下毒的那一天。
这一次,我不仅要让他们死,还要让他们死得明明白白,死在他们最引以为傲的愚蠢和偏爱里。我要亲手拔掉他们种在我骨血里的烂根,然后,站在他们的坟头,告诉他们,女孩儿,也能撑起一片天。
1
“林知夏!你个死丫头,杵那儿当门神呢?还不赶紧去把柴劈了,想饿死全家是不是!”
奶奶王桂芬的大嗓门像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开。
我浑身一个激灵,手里的镰刀差点掉在地上。
我不是死了吗?
被那个家暴成性的老光棍一拳打在太阳穴上,栽倒的时候后脑勺磕在了灶台的尖角上。
血流了一地。
我能感觉到生命在一点点流逝。
可现在……
我低头,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双手。
没有常年乞讨留下的冻疮和污垢,也没有被老光棍用烟头烫出的疤。
腿也能动,眼睛也能看清东西。
不远处,我五岁的弟弟林天宝正踮着脚,把他从村头王叔家偷来的,一整包红色的粉末,费力地往咱家那半人高的油罐里倒。
红色的粉末簌簌地落进金黄的菜籽油里,像落日沉入大海。
那是专门用来药鼠的“溴鼠灵”。
上辈子,我看到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我冲过去,一巴掌打掉了林天宝手里的纸包,然后连油带罐,拼了命地拖到院子外面的水沟里,想把它埋了。
结果,奶奶回来,看到空了的油罐和散落一地的菜籽油,当场就给了我一耳光。
“你个败家玩意儿!糟蹋东西的贱皮子!”
“那可是二十斤新榨的菜籽油!够咱家吃大半年的!”
她不信油里有毒。
爸妈从地里回来,知道了情况,更是二话不说,拿起扁担和皮带,对我就是一顿男女混合双打。
“让你手贱!”
“让你跟弟弟抢东西!”
“老子打死你个赔钱货!”
我被打断了一条腿,一只眼睛也近乎失明。
从那天起,我在这个本就重男轻女的家里,彻底成了一个可以随意丢弃的垃圾。
十四岁,林天宝吵着要一台游戏机。
爸妈就把我卖给了隔壁村那个出了名的家暴老光棍,换了五千块钱。
从此,我的人生,就只剩下了无尽的黑暗和折磨。
如今,我回来了。
回到了命运的转折点。
我看着林天宝把最后一撮粉末倒进油罐,然后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
我没有像上辈子那样冲过去。
我只是静静地走上前,拿起油罐的木头盖子,轻轻地,盖了上去。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放一件稀世珍宝。
2
“姐,我口渴。”
林天宝看见我,奶声奶气地命令道。
我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去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递给他。
他喝完水,又指着灶台上的半块麦芽糖。
“我还要吃糖。”
那是昨天我帮邻居张婶家割了一下午猪草,张婶心疼我,偷偷塞给我的。
我宝贝似的藏起来,一口都舍不得吃。
上辈子,我为了这半块糖,跟林天宝打得头破血流,最后被我妈按在地上,看着她把糖塞进了林天宝嘴里。
她还一边喂一边说:“你是姐姐,就该让着弟弟,抢弟弟东西,你还要不要脸?”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
我走到灶台边,拿起那半块糖,递到了林天宝面前。
“给,都给你。”
林天宝得意地抢过去,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冲我做了个鬼脸。
“哼,算你识相。”
我没说话,转身拿起斧头,默默地去了院子里劈柴。
伴随着“哐哐”的劈柴声,在田里劳作了一整天的爸妈扛着锄头回来了。
“林知夏!死人啊!看不见我跟你妈回来了?水呢?”
我爸林建军一进门,就把锄头往地上一扔,粗声大气地吼道。
我立刻放下斧头,小跑着进屋倒水。
生怕慢了一步,迎来的就是他毫不留情的一脚。
等他们喝完水,奶奶王桂芬又在厨房里喊我。
“死丫头,滚进来烧火!磨磨蹭蹭的,等会儿你爸饿了,又得拿你撒气!”
我麻利地钻进灶膛前,拉着风箱。
火光映着我平静的脸。
今天晚饭格外丰盛。
奶奶竟然舍得拿那罐新榨的菜籽油炒菜。
一盘青椒肉丝,一盘韭菜炒蛋,还有一盘我最爱吃的酸辣土豆丝。
菜籽油的香气,混着肉香,弥漫了整个屋子。
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
奶奶像往常一样,把肉丝和鸡蛋大块大块地夹进林天宝的碗里。
“我的乖孙,多吃点,长高高。”
然后,她把带着油渣的青椒拨了一大半到我爸碗里,又拨了一小半给我妈李秀莲。
我妈看了看碗里的青椒,又看了看我爸碗里堆成小山的,撇了撇嘴,没敢出声。
我默默地扒拉着白米饭,一筷子菜都没敢夹。
“再给我盛一碗!”
我爸把空碗“当”的一声砸在我面前。
我立刻接过碗,去了厨房。
看着锅里冒着热气的米饭,我顿了顿。
思忖片刻。
我不仅给他把碗盛满了,还用饭勺,把锅里剩下的米饭,全部压进了他的碗里,压得结结实实的。
端着那碗“冒尖”的饭走出去时,我看见了橱柜上放着的一瓶红油辣子。
我爸无辣不欢。
我顺手拿起那瓶辣子,放在了他手边。
“哟,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么听话?”
我爸舀了一大勺红油辣子拌进饭里,斜着眼看我,皮笑肉不笑。
我低着头,没吭声。
奶奶冷哼一声,开了口。
“我刚收拾完她,能不听话吗?”
“天宝下午把王叔家耗子药当成糖霜,给倒油罐里玩儿了。”
“这死丫头片子,非说油有毒,要连油带罐给我扔了,那可是二十斤新油啊!我抽了她一顿,才老实了。”
“什么?”
我爸妈扒饭的筷子,瞬间停在了半空中。
我爸脸色一变,看着奶奶,声音都有些发颤。
“妈,那……那这饭菜……”
“哎呀,怕什么!”
奶奶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满不在乎。
“我撇掉了上面一层油,下面的油清亮着呢!耗子药那玩意儿,沉底的,沾不上!”
“再说了,油在锅里一炸,什么毒都没了!放心吃吧!”
“那可是二十斤油,要真倒了,咱家下半年都别想吃炒菜了!”
听了奶奶的话,我爸也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妈说的是,可不能糟蹋了。”
说完,他狠狠瞪了我一眼。
“就你屁事多!差点害咱家没油吃!”
我妈李秀莲也跟着帮腔,一双三角眼剜着我。
“怪不得今天这么老实,让你干啥就干啥,原来是欠揍了!”
“说你是贱骨头你还不信,非得挨顿打才知道安分!”
我把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耸动,装出害怕又委屈的样子。
他们懒得再看我。
反而转头去摸林天宝的脑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天宝啊,以后可不能再玩耗子药了,那东西有毒。”
“万一真把你爸妈奶奶给药死了,你姐姐那个搅家精,指不定怎么偷着乐呢!”
上辈子,在我残疾之前,我总是反抗。
我跟他们吵,跟他们闹,跟林天宝争抢每一件东西。
他们骂我天生坏种,见不得弟弟好。
那时候,我还不懂什么叫重男轻女,也不懂他们口中的“贱皮子”、“赔钱货”是发自内心的厌恶。
现在,我懂了。
无论我做什么,在他们眼里都是错。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多管闲事。
有人自己上赶着找死。
我拦他干嘛?
拦了,还要挨顿打,不划算。
3
半夜。
院子里的狗开始发出凄厉的哀嚎。
是那种濒死前的呜咽。
紧接着,屋里也开始闹腾起来。
最先出事的是林天宝。
他开始上吐下泻,在床上打滚,哭喊着肚子疼。
“妈!妈我肚子好痛!哇——”
然后是奶奶,她捂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煞白。
“建军……建军……我……我喘不上气……”
我妈李秀莲也抱着肚子,疼得在床上蜷成了虾米。
她推了我爸一把。
“他爸,你快起来看看,咱这是不是吃坏东西了?妈和天宝好像不对劲!”
可我爸,睡得像头死猪。
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妈没办法,只好先去看林天宝。
寂静的夜晚,被哭喊声和呻吟声彻底撕碎。
老的闹,小的叫。
我妈一个人根本顾不过来。
最后,她只能披上衣服,发疯似的跑去隔壁喊来了我舅舅李大山。
两人架着奶奶,抱着林天宝,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的卫生院跑。
卫生院的李医生问晚饭吃了什么。
我妈一五一十地说了。
“都是家常菜啊,难不成是肉不新鲜?”
“可我妈一口肉都没吃,怎么也……”
李医生又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还是林天宝哭着喊“我不要打针,药苦”,我妈才猛地想起了油罐里那包耗子药。
“医生!是耗子药!肯定是耗子药!”
“可是……可是那油撇过啊!撇过了也不行吗?”
我妈瞪大了眼睛,脸上血色尽失。
李医生一听“耗子药”三个字,脸色也沉了下来。
他给奶奶和林天宝做了紧急检查。
“是溴鼠灵中毒!这玩意儿是慢性抗凝血的,会造成内出血!你们这情况得赶紧送县医院!晚了就来不及了!”
我妈彻底慌了神。
连夜借了村支书家的三轮车,一路颠簸着往县城赶。
等到了县医院,一番检查、洗胃、打特效药维生素K1……折腾到天快亮,一老一小才算暂时脱离了危险。
忙活了一晚上的舅舅擦着汗,忍不住抱怨。
“姐夫也真是的,自己亲妈亲儿子都快没命了,他倒好,睡得比谁都沉!”
我妈这才想起我爸林建军。
她心里咯噔一下,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把奶奶和林天宝托付给我舅,自己疯了似的往家里跑。
果不其然。
我爸,林建军,死了。
身体都凉透了。
他就趴在床边,身下一大滩已经凝固的暗红色血迹。
七窍流血,死状凄惨。
其实,早在奶奶和弟弟闹肚子之前,我爸就哼哼唧唧地说过自己不舒服,胸口闷得慌。
但他白天干活累了,加上喝了点小酒,我妈只当他是累着了,让他忍忍就过去了。
没想到,这一忍,就把命给忍没了。
他吃的那碗饭最多,拌的红油辣子也最多。
那瓶红油辣子,是我特意用罐子里的毒油新做的。
辣味,完美地掩盖了毒药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异味。
我妈瘫在地上,捶胸顿足,哭得撕心裂肺。
哭声中,她看到了缩在门后,一脸“惊恐”的我。
她像是找到了宣泄口,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像一头疯牛朝我冲过来。
“是你!都是你!”
“是你晚上给你爸盛了那么多饭!还拿辣子给他下饭!”
“你个小贱人!是你害死了你爸!”
她把我拖到我爸的尸体前,逼我跪下。
“我打死你这个丧门星!”
“你出生的时候,我就该一把掐死你!”
“留你这个祸害,连亲爹都克!”
巴掌雨点般地落在我脸上。
手打疼了,就用脚踢。
踢我的背,踹我的腿,把我踹倒在地,然后狠狠地踩我的手。
她好像疯了,一边打一边咒骂。
这时候,洗完胃的林天宝被舅舅送了回来。
他看到我爸的尸体,先是一愣,随即也跟着我妈一起,对我拳打脚踢。
“都是你!是你害死我爸!”
“你这个坏女人!扫把星!”
“我要你给我爸偿命!”
这对母子,真是可笑。
下毒的不是我,决定吃毒油的也不是我。
他们却把所有的罪责,都安在了我的头上。
只有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奶奶,虚弱地瘫在椅子上,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那眼神里,有恨,有怨,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不知道她此刻,有没有那么一丝丝的后悔。
后悔当初,没有听我这个“死丫头片子”的话呢。
4
我妈成了寡妇。
我和林天宝,成了没爹的孩子。
家里的顶梁柱塌了。
我妈一边张罗着给我爸打棺材,一边火急火燎地拉着林天宝去村委会。
她要把家里的几亩地,全都转到林天宝一个人的名下。
“那个死丫头,心眼子比蜂窝煤都多,天晓得是不是她故意害死你爸的。”
“现在你爸没了,咱家就你一个男丁了,这地,必须全都是你的!”
“那个贱皮子,一分一毫都别想沾!”
母子俩去村委会办手续的时候,我爸的尸体还用一张白布盖着,停在院子里的两张长凳上。
苍蝇嗡嗡地绕着飞。
我坐在门槛上,玩着泥巴。
院子的另一头,奶奶正费力地把那个害死我爸的油罐,从厨房里拖出来。
我以为她会一把火烧了这罪恶的源头。
毕竟,县医院的医生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溴鼠灵毒性很强,就算加热,毒性也不会完全消失。
可奶奶只是守着那个油罐,迟迟没有动作。
过了一会儿,她颤巍巍地站起来,找来一个瓢。
舀了一大瓢混着毒药的菜籽油,走向了院子角落的猪圈。
猪圈里,养着一头三百多斤的大肥猪。
那是我们家最大的财产。
我爸在世时,总念叨着,等过年把猪卖了,换了钱,就把家里的土坯房翻新成砖瓦房。
要是钱还有剩,就给天宝买他念叨了很久的遥控小汽车。
他还说,到时候要带我们全家去镇上最好的馆子,吃一顿红烧肉。
我痴痴地看着奶奶。
看着她把一瓢又一瓢的毒油,倒进了猪食槽里,和那些菜叶、泔水搅拌在一起。
猪圈里的大肥猪闻到了油香,兴奋地哼唧着,把猪头埋进食槽,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
奶奶的嘴里,念念有词。
“人吃不了,不能便宜了畜生。”
“总归不能白白糟蹋了这好油。”
“多吃点,吃肥点,卖了钱,好给我大孙子买糖吃。”
那天下午,阳光毒辣。
我爸的尸体在院子里,渐渐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臭味。
奶奶忙碌的身影,和那头肥猪满足的哼唧声,构成了一幅无比荒诞的画面。
我耳边那些嘈杂的哭喊和咒骂,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5
我爸的棺材在院子里停了三天。
这三天,家里安静得可怕。
我妈抱着我爸的遗像,整夜整夜地流泪。
“没了你爸,这天都塌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林天宝就靠在她怀里,学着大人的样子安慰她。
“妈不哭,以后有我呢,我长大了养活你。”
“我肯定比爸有出息,给你买大房子,买小轿车。”
我妈听着,就抱着林天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奶奶好像已经从丧子之痛里走了出来,她忘了是自己亲手把儿子送上了黄泉路,每天吃完饭就上床睡觉,雷打不动。
只有我。
每天晚上,都会趴在窗户上,盯着猪圈里的动静。
第一天,那头猪还活蹦乱跳。
第二天,它开始没精打采,不怎么吃东西了。
第三天早上,也就是我爸下葬的这一天。
我妈一早起来,准备招呼来帮忙的乡亲,才发现,那头三百多斤的大肥猪,已经口鼻流血,死硬了。
“妈!妈!你快来看!猪死了!”
我妈尖叫着,声音里带着绝望。
奶奶闻声赶来,看到死猪,也是一愣。
“这……这是遭了猪瘟了?”
我妈拼命摇头。
“不可能!要是猪瘟,早该有动静了,村里别人家的猪都好好的,怎么偏偏就咱家……”
她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回头,死死地盯着奶奶。
“妈!你是不是……是不是把那罐油给猪吃了?”
奶奶的脸色瞬间变得僵硬,眼神躲闪,有些无辜地小声说:
“那油……猪也不能吃吗?”
“我寻思着……畜生跟人不一样……”
“我的天啊!”
我妈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双手狠狠地拍着大腿,哭天抢地。
“他爸吃了都把命丢了!您怎么还敢拿去喂猪啊!”
“三百多斤的猪啊!咱家下半年的嚼用就指望它了!”
“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
怎么办?
奶奶当然不知道怎么办。
她做这件事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不能糟蹋粮食”,哪里想得到后果。
就在这时,村里负责红白喜事的大厨,张屠夫,敲响了我家的门。
他是来商量我爸丧宴的事的。
“秀莲啊,你看,建军今天下葬,晚上的席面,还是按老规矩,八个菜一个汤,行不?”
我妈双眼红肿,六神无主,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
张屠夫以为她还沉浸在悲痛中,叹了口气,安慰道:
“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太难过了。我已经跟村支书说好了,让大伙儿晚上吃席的时候,多随点份子钱,也算帮衬你们孤儿寡母一把。”
“不过呢,这席面也得办得像样点,大家伙儿心里也舒坦。我寻思着,可以加个硬菜,比如红烧肉或者扣肉啥的,你看咋样?”
红烧肉……
我妈的大脑一片空白。
还是奶奶反应快,她走上前,拉住张屠夫的胳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张哥,你看……咱家这猪……今天早上刚死的……”
“要不……就用咱家的猪肉吧?也省得再去买了。”
“就当是……给建军陪葬了,也让他走得风光点。”
张屠夫一愣,看了看地上死状凄惨的肥猪,又看了看一脸期盼的奶奶,面露难色。
“大娘,这……这死猪肉,怕是不好吧?”
“万一吃出毛病来……”
“没事儿!肯定没事儿!”
奶奶拍着胸脯保证。
“就是昨天吃多了点,撑死的!你看这肉,多新鲜啊!”
“再说了,高温一煮,啥毛病都没了!”
“张哥,你就当帮帮忙,这猪要是烂了,我们娘儿几个下半年真没法活了。这猪肉算我便宜卖给你,你办席面用,剩下的你拉到镇上卖,赚的钱都归你,咋样?”
张屠夫动心了。
一头三百多斤的猪,就算按死猪价,也能赚上一笔。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在利益面前点了头。
“那……行吧。”
于是。
我搬来了柴火。
我点燃了灶膛。
张屠夫磨好了他那把锃亮的屠刀。
一刀下去,猪血喷涌而出。
那血,黑得像墨。
6
晚上。
全村的人,差不多都来吃席了。
院子里摆了十几张桌子,人声鼎沸。
热气腾腾的红烧肉、回锅肉、猪肉炖粉条……一盘盘地端上桌。
对于这些常年吃不到荤腥的庄稼人来说,这无疑是一场盛宴。
大家一边吃喝,一边说着宽慰我妈的话。
“秀莲,想开点。”
“是啊,以后有啥难处,跟叔伯们说。”
勤俭节约的乡亲们,怎么可能放过这样大快朵颐的机会。
那一锅锅的猪肉,很快就被吃得见了底。
奶奶舍不得吃肉,只喝了点肉汤。
我妈忙着招待客人,也没顾上吃。
林天宝馋得直流口水,给自己盛了一大碗红烧肉,刚要吃,就被我妈一巴掌打掉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爸的丧礼,你吃得这么香,像话吗!”
“滚去给你叔叔伯伯们磕头!你爸没了,以后咱家还得指望他们!”
林天宝被骂得缩了缩脖子,哭丧着脸,到底一口肉没吃上。
而我,则一直安安静静地守在灶台前,不断地往灶里添着柴火。
张屠夫端了一碗肉汤给我。
“知夏,忙活一天了,你也喝点,补补身子。”
我接过那碗热气腾腾的汤,放在了一旁的橱柜上。
“张叔,我不饿,这个留给我妈和弟弟吧,他们一天没吃东西了。”
张屠夫赞许地摸了摸我的头。
“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然后,他又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对我说:
“知夏啊,叔跟你说个事,你可别告诉你妈。”
“今天这猪肉,叔尝着味儿不对,有点发苦。叔偷偷留了一大块心头肉,没下锅,等会儿你拿回去,给你妈和弟弟补补。”
说着,他从一个布包里,拿出了一块血淋淋的猪心。
我看着那块猪心,笑了。
“谢谢张叔。”
席散了。
人走了。
我一个人收拾着满院的狼藉,一直忙到深夜。
忽然,屋里传来了林天宝的惨叫声。
紧接着,就是我妈惊慌失措的呼喊。
“天宝!天宝你怎么了!”
我妈背起林天宝就往外冲,奶奶也捂着肚子,疼得直不起腰,跟在后面。
“肯定是晚上饿着了,胃疼,一定是胃疼!”
我妈苍白着脸,一边跑一边自我安慰。
她消失在夜色中。
随即,整个村子,都炸了锅。
东家的狗在惨叫,西家的孩子在哭嚎。
灯光一盏接着一盏地亮起。
叫喊声,呻吟声,三轮车的轰鸣声,在寂静的村庄里,汇成了一曲死亡的交响乐。
第二天。
镇上的卫生院来了人,县里的警察也来了。
他们封锁了张屠夫的家,从他家的冰柜里,搜出了剩下的小半扇猪肉。
样本送去化验。
结果,还是溴鼠灵。
警察来我家调查,问那罐毒油是怎么处理的。
我说:“奶奶喂猪了。”
警察又问:“你奶奶杀猪的时候,猪是死的还是活的?”
我说:“死的。”
警察再问:“你妈知道猪是吃了毒油死的吗?”
我说:“知道的,她还跟奶奶吵了一架,但后来张屠夫来了,她们就把死猪卖给张屠夫办席了。”
三句话。
我妈李秀莲,因“过失致人死亡”和“生产、销售有毒、有害食品罪”,数罪并罚,被判了十五年。
张屠夫作为直接责任人,判了无期。
奶奶因为年事已高,且属于“间接”责任,加上村里人的求情,免于了刑事处罚。
于是,只有奶奶一个人回来了。
那一夜,村里死了七个人,重伤三十多个。
死的人里,就有我的弟弟,林天宝。
他虽然没吃上席面上的肉,但我妈后来,还是把张屠夫偷偷给的那块“心头肉”——那块毒性最强的猪心,炖了汤,逼着他喝了下去。
美其名曰,给他补身子。
医生说,他死于严重内脏出血,神仙难救。
7
短短几天。
我没了爹,没了弟,妈也进了监狱。
这个家,就只剩下了我和一个瘫在床上的奶奶。
奶奶好像傻了,整天就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
村里人都说我们家遭了天谴。
说我是个扫把星,克死全家。
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厌恶。
我照常洗衣,做饭,喂猪……哦不,现在没猪了。
我照常干着所有的家务活。
只是家里人少了,活也少了。
我甚至有时间,可以拿起林天宝的书本,多认几个字。
一天晚上,奶奶突然抓住了我的手。
她那双干枯的手,像鹰爪一样有力。
“妮儿啊……你说,这事儿……是不是都怪我啊?”
她昏黄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里面全是茫然和恐惧。
“是我……是我害死了建军……害死了天宝……还把你妈……送进了大牢……”
她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拍着,用我能想到的,最温柔的声音安慰她。
“不怪你,奶奶,怎么能怪你呢?”
“那天咱家都吃了菜,偏偏就爸爸出事了。”
“那天全村都吃了肉,偏偏就林天宝他们几个没熬过去。”
“警察来了,也只抓走了妈妈和张叔,没找奶奶的麻烦。”
“这说明啥?说明这都是命啊!是他们的命不好,跟奶奶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信口胡诌的话,像一剂良药,瞬间抚平了奶奶的恐惧和自责。
她抓着我的手,用力地点头。
“对!是命!都是他们的命!”
“我那苦命的儿啊……我那苦命的孙子啊……”
她念叨着,慢慢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了我。
是一颗已经有些融化,沾着布毛的奶糖。
“妮儿啊……以后,奶奶就只有你了……”
我微笑着接过来,剥开糖纸,放进了嘴里。
真甜啊。
甜得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从此,奶奶好像真的把我当成了唯一的依靠。
她把所有她认为“好”的东西,都留给了我。
发了霉长了毛的腊肉,她刮掉霉菌,煮给我吃。
地窖里长了芽的土豆,她挖掉芽,炒给我吃。
她说:“好东西不能浪费,吃了能长力气。”
可我,怎么舍得吃这些“好东西”呢。
我总是趁她不注意,把这些东西倒掉,然后告诉她,我都吃完了,真好吃。
她就会很开心。
而她自己,则继续着她那套“勤俭节约”的活法。
馊了的饭菜,她热了又热,舍不得倒。
泡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药酒,瓶壁上都长了一层白毛,她每天都要喝上一小口。
她总说,这些东西,能“强身健体”。
结果,就是时常上吐下泻,把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
可即便拉到虚脱,她也只会说,是自己老了,不中用了。
绝不承认,是那些“好东西”有问题。
就让她,继续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吧。
我呢,就负责把握好当下,好好读书,天天向上。
我上初二那年,奶奶去了。
在一个下雨的清晨,安安静静地走了。
医生说,是食物中毒引起的急性肠胃炎,加上年纪大了,没扛过去。
村里人都说,她是遭了报应。
只有我知道,她只是死于她坚守了一辈子的——愚昧。
这个家,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村委会按照政策,把家里的地和宅基地,都划到了我的名下。
我找了邻村的一个远房亲戚,用一个极低的价格,把房子和地都卖了。
换来的一万块钱,被我缝进了内衣的夹层里。
我背着一个破旧的书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生我养我,也差点毁了我的村庄。
8
十五年后。
滨海市,一家顶级投资公司的顶层会议室里。
“林总,这是我们根据您的要求,筛选出的三个天使轮项目,资料都在这里。”
我接过文件,点了点头。
“放着吧,我看完会通知你们。”
助理恭敬地退了出去。
我叫林知夏。
如今,是这家投资公司的创始人兼CEO。
我花了十五年,从那个一无所有的农村孤女,爬到了今天的位置。
其中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
就在这时,我的私人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通了电话。
“喂,请问是林知夏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而又有些怯懦的女声。
“我是……我是你妈啊……”
我妈,李秀莲。
她出狱了。
她辗转打听,找到了我的联系方式。
我约她在一家咖啡馆见了面。
十五年的牢狱生活,把她彻底变成了一个畏畏缩缩的老妇人。
她穿着一身不合体的旧衣服,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
看到我,她先是局促,然后眼睛里迸发出贪婪的光。
“知夏……妈可算找到你了……”
“妈在里面……好苦啊……”
她开始哭诉,说自己有多冤枉,有多想我。
我不想听这些废话,直接打断了她。
“说吧,找我什么事。”
她愣了一下,随即搓着手,小心翼翼地开口。
“知夏啊,你看……妈现在也没地方去……你能不能……”
“我给你租个房子,每个月给你五千块生活费,够吗?”我问。
她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够了够了!还是我女儿有出息!”
我给她租了一个老旧小区的单间,把钱打给了她。
我以为,这样就能了结我们之间的孽缘。
但我错了。
人的贪欲,是永远填不满的。
她开始变着法地跟我要钱。
今天说身体不舒服要看病,明天说想吃海鲜大餐,后天又说看上了一件貂皮大衣。
她说:“你那么有钱,给我花点怎么了?我是你妈!你欠我的!”
我拒绝了几次,她就开始去我的公司闹。
躺在公司大门口,哭天抢地,说我不孝,说我发达了就不要亲妈了。
引来了无数的围观和媒体。
公司的股价,因此受到了影响。
我意识到,用钱,是堵不住她那个无底洞的。
我需要给她找点别的事做。
我需要,给她一个她梦寐以求的“归宿”。
9
我找到了赵老四。
就是上辈子,我爸妈把我卖给的那个家暴老光棍。
这辈子,因为我的重生,他没能娶到媳妇儿,依旧在村里打着光棍。
过得穷困潦倒。
我派人把他接到了滨海市。
给他从头到脚,换了一身行头。
名牌西装,金丝眼镜,手腕上戴着一块假的劳力士。
又给他租了一套江景大平层,配了一辆奔驰S级,雇了两个演员当他的司机和保姆。
一个游手好闲、满口脏话的农村老光棍,摇身一变,成了一位谈吐儒雅、事业有成的“归国华侨”。
然后,我安排了一场“偶遇”。
在我妈最喜欢去跳广场舞的公园里。
“海归”赵总,对风韵犹存的李秀莲女士,“一见钟情”。
他开着大奔,送她回家。
带她去最高档的餐厅吃饭。
给她买最新款的包包和首饰。
我妈彻底沦陷了。
她觉得,这是老天爷在补偿她。
她要在后半生,把前半生没享过的福,都补回来。
她开始在我面前炫耀。
“看见没?这才是男人!比你那个死鬼老爹强一百倍!”
“他说了,要跟我结婚,还要给我买一套大别墅!”
“到时候,我就搬过去,你每个月还是得给我五千……不,一万!一万块生活费!毕竟我是你妈!”
我假装又气又急。
“妈!你不能嫁给他!你对得起我爸吗?”
“你就不怕他是个骗子?”
“骗子?你才是个骗子!你就是见不得我好!”
“我告诉你林知夏,这婚我结定了!你要是敢拦着,我就跟你断绝母女关系!”
“好啊。”
我冷冷地看着她。
“那你写个断绝关系的声明,签了字,我就再也不管你了。”
她毫不犹豫地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断绝母女关系”几个大字,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林知夏,这是你逼我的!以后你别后悔!”
我拿着那张纸,假装伤心欲绝,摔门而去。
半个月后。
我妈穿着洁白的婚纱,挽着赵老四的胳膊,坐上了去往“幸福”的婚车。
她笑得一脸灿烂,满脸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老赵,你答应我的,结了婚,你公司的股份,还有那套江景别墅,都要写上我的名字。”
“放心吧,宝贝儿,我的就是你的。”赵老四猥琐地笑着,一只手已经不老实地放在了她的腿上。
婚车一路向西。
越开越偏。
路边的摩天大楼,变成了低矮的平房。
平坦的柏油路,变成了坑坑洼洼的土路。
我妈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
“老赵,这……这是去哪儿啊?不是回你那个大别墅吗?”
赵老四嘿嘿一笑。
“回啊,当然是回我的‘大别墅’。”
婚车最终,停在了我们那个村子的村口。
停在了赵老四那间,四面漏风、院里长满荒草的土坯房前。
我妈的高跟鞋,一脚踩进了泥泞的土里。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终于明白了。
她大喊大叫,大哭大闹,说要离婚。
可赵老四,怎么可能放过这个他花“大价钱”才娶回来的媳妇儿呢。
他把她拖进屋里,关上了门。
门里,很快就传来了女人的惨叫,和男人粗暴的咒骂声。
10
我妈再婚后的第三年。
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是赵老四打来的。
他说,我妈被他打得中风偏瘫了,生活不能自理,他不想伺候了,让我赶紧把人接走。
否则,他就把她扔到山里喂狼。
作为“孝顺女儿”,我当然不能见死不救。
我开着我的劳斯莱斯幻影,去那个破败的村庄,把我妈接了回来。
她躺在后座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身上到处是伤,大小便失禁,嘴歪眼斜,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看到我,她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悔恨的泪水。
我把她接到了我位于山顶的豪宅里。
我带她参观我的衣帽间,里面挂满了她一辈子都买不起的奢侈品。
我带她去看我的地下车库,里面停着一排她叫不出名字的豪车。
我还把我的银行账户余额,打印出来,放在了她的床头。
那一长串的零,让她本就偏瘫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她看着我,嘴里咿咿呀呀,不知道想说什么。
我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说:
“妈,你看,这些,本可以有你的一份。”
“如果你当初,能对我好一点点。”
“哪怕,只有对林天宝的百分之一。”
“可惜啊,你没有。”
她的眼睛猛地瞪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
一口鲜血,从她歪斜的嘴里喷了出来。
医生说,她是急火攻心,没几天好活了。
建议我放弃治疗,让她走得安详一点。
可这才哪到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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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了最好的药,最好的医疗设备,吊着她的命。
在她清醒的时候,我就叫来赵老四,让他们夫妻“团聚”。
看着赵老四对她拳打脚踢,她想反抗,却动弹不得,只能绝望地流泪。
等她被折磨得快要断气了,我就让医生全力抢救。
周而复始。
她想死,都死不成。
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持续了整整一年。
终于,在一个深夜。
她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拖着插满管子的身体,从三楼的阳台上,翻了下去。
结束了她那可悲又可笑的一生。
我妈死了。
我为她办了一场风光无限的葬礼。
葬礼上,赵老四以后爸的身份,理直气壮地向我索要赡养费。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然后,将他过去一年对我妈施暴的所有视频证据,连同那份断绝关系的声明,一起送到了法庭。
我请了全国最好的律师团队。
虐待罪,故意伤害罪……
足够让他在牢里,度过自己的余生。
11
我叫陈雪。
和林知夏,是同一个村子长大的。
我们村,重男轻女的风气,刻在每个人的骨子里。
女孩儿,就是赔钱货,是给弟弟换彩礼的工具。
我十六岁那年,我爸妈就想让我辍学,去南方打工,挣钱给我哥娶媳-妇。
我不愿意,他们就把我锁在家里,不给饭吃。
是林知夏,每天晚上,偷偷从她家后窗,给我递半个窝窝头。
她说:“阿雪,我们不能认命。”
她说:“我们得走出去,活出个人样来。”
后来,她家出了事。
全家死得死,坐牢的坐牢。
村里人都说她是不祥之人,躲着她。
只有我知道,她不是不祥,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这不公的命运。
她走的那天,我也跟着跑了。
我们一起扒火车,一起睡桥洞,一起在餐厅洗盘子。
我们相互扶持,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毕业后,她进了投资圈,我成了一名律师。
我们都过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我成了她公司的法律顾问。
我帮她处理掉了她那个所谓的“后爸”。
一切尘埃落定后,她约我在黄浦江边的顶楼餐厅吃饭。
她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问我:
“阿雪,你恨过吗?”
我当然恨。
我怎么可能不恨。
恨他们把我当成商品,恨他们毁了我的人生。
可现在,我已经不想再提那些人了。
我举起酒杯,碰了碰她的。
“知夏,敬我们自己。”
“敬我们,终于从那片泥沼里,爬了出来。”
她笑了,眼角有泪光闪烁。
是啊。
没人爱我们,我们就自己爱自己。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
能救我们的,永远,只有我们自己。
【完】
更新时间:2025-07-07 03:02: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