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荣耀孙权和澜的同人文,这里梦泪守护!!!
冷。
魏都铜雀台深殿,连穿堂风都带着阴湿粘稠的寒意,沉沉地压在肩头,角落里长明的烛火昏黄跳跃,只照亮正中那一小片冰冷的地砖,投下曹操庞大的身影,如同盘踞的巨兽。
澜就跪在那影子的边缘,一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衣衫下,年轻的躯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沉默着,低垂的视线只落在自己面前三尺远一块打磨得异常光滑的青石地板上。
冰冷的空气钻进鼻腔,带着一种铁锈似的微腥。
“江东。”曹操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刻意放缓的悠长,却字字都像带着冰凌,剐蹭着殿内的死寂,“那碧眼小儿孙权,最近跳得有些欢实。”
澜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没有抬起,他知道重点在后面。
“父兄的基业,倒让他坐得安稳。”曹操嗤笑一声,短促得像淬火的冰片碰撞。
“孙伯符的威勇……哼,终究难及曹孟德的运筹。”
话锋陡然下沉,那无形的压力瞬间加重。
“澜,”曹操唤他的名字,带着主人对兵刃特有的熟稔,“惊澜计划,今日始动,目标,江东建业——孙权。”
终于来了,澜的指节在袍袖下无声地收紧了一瞬,又倏然松开。
“长钉,楔入孙氏腹心。”曹操语调毫无波澜,仿佛在布置一场寻常操演,“搅乱他的后院,割裂他的爪牙,时机,等我号令。”
命令清晰而绝对。
“诺。”一个字,从澜的喉咙深处挤出来,干涩低哑,没有一丝涟漪。
他甚至没有完全理解这声“诺”是回应命令本身,还是仅仅表达“听到了”这个事实。
空气静了数息,只有烛火的哔剥声,曹操的影子向前微倾了一小步,投下的阴翳几乎要将澜整个人吞噬进去。
“记住你的位置,孩子。”那声音沉下去,带着一种粘稠、不容置疑的意味,“你是孤的刀,锋利,便安在鞘中,钝了,或有异心……”曹操顿了顿,殿内仿佛连烛火的光线都暗了一分。
“孤的手段,你从不存疑。”
澜的呼吸微不可察地窒了一瞬,那些早已刻进骨髓的恐惧与手段——剧毒无解、秘药控制、生死操弄于股掌……如同无形的寒链,瞬间收紧了他的咽喉,四肢百骸都浸在冰窖里。
“诺。”依旧是那一个字。再无其他可答。冰冷沿着脊椎蔓延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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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业的空气是咸湿的,混杂着江水的气息、市井的嘈杂,阳光灼热而炫目,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与魏都阴冷大殿里那幽幽长明的烛火判若两个世界。
澜顶着一张风霜雕琢过的脸,穿着打补丁的粗布短褐,抱着他那柄裹着破布条的长剑,把自己缩在码头喧嚣角落里。
没人会把目光停留在一个狼狈潦倒的外乡人身上,“蓝生”,他在暗处练习了几日才记住这个新的、平庸的名字。
日子就在等一个机会,机会需要制造。
江水浑浊湍急,打湿了码头粗糙的木板,一艘客船正缓缓靠岸,人群拥挤着往前涌,带着回家或发财的焦躁与期待。
几个同样穿着短褐、眼神却浑浊闪烁的汉子,在人群边缘悄无声息地推搡着,制造混乱。
“钱袋!我的钱袋没了!”一个挑着担子的老汉惊慌失措地喊着。
混乱像投入池塘的石子,迅速荡开涟漪,那几个汉子的目标显然不止于此,他们盯上了一个穿着稍显体面、惊慌失措退到江边的商人。
“不长眼的东西!”领头的刀疤汉子狠狠推搡过去,狞笑着伸手抓向商人怀中鼓囊囊的褡裢。
那商人猝不及防,踉跄着倒退一步,脚下恰好踩到湿滑的苔藓,“噗通”一声摔了个趔趄,半个身子悬在了摇晃的船与码头的间隙里,浑浊的江水激荡,他惊骇的呼声刚出口就被掐灭在喉咙里。
就在刀疤汉子得意洋洋,手几乎扯到褡裢的瞬间,一道灰扑扑的影子骤然动了。
不是剑光,是沉闷的破空声。
一根不知从哪个摊位上滚落的粗大竹杠,闪电般横扫在那刀疤汉的后腰上。“咔嚓”一声轻响,紧接着是一声变了调的惨嚎。
刀疤汉子像根被狂风吹折的芦苇,直挺挺地向前扑倒,污浊的江水呛了他一脸。
另外两个同伴懵了刹那,刚骂骂咧咧地亮出腰间的短匕,眼前只觉人影一晃,一个穿着寒酸、面皮焦黄的家伙已经逼近。他甚至没有拔剑,那裹着破布条的长剑还抱在怀里。
左拳击腹,又快又狠,一个匪徒痛苦地蜷缩下去。
右脚靴尖精准地踹在另一个匪徒的膝盖侧面,“咯啦”一声脆响伴随着痛呼,那人抱着腿滚倒在泥水里。
人群一片哗然,短暂的混乱后被惊愕取代。
几个巡查的吴兵终于从喧嚣中反应过来,呼喝着冲了过来。刀疤汉子被强行拽起,半边身子湿透,脸色灰败,腰估计是断了。
另外两个惨叫着被架走,落水的商人被七手八脚拉了上来,惊魂未定地咳嗽着,指着澜,“他……他……”
澜已经退回了角落的阴影里,重新抱起他那柄破剑,低着头,仿佛刚才出手的并不是他。乱发挡住了他的眼睛,只留下一个沉默而佝偻的侧面。
一个身着皮甲、身形魁梧的军官分开人群走过来,胸口一个粗犷的“吴”字徽记。他浓眉锐目,正是负责这片码头治安的都伯。他盯着澜看了几息,尤其是他怀里的那柄裹得严实的剑。
“身手不赖。”都伯开口,嗓音粗嘎。
澜微微抬了抬眼,又低下,眼神浑浊像蒙着灰尘的珠子,低声道:“……小人讨生活不易,不敢惹麻烦。”口音是学来的、带着江州一带生硬磕巴的土腔。
都伯审视的目光像砂纸一样刮过澜的脸:“江匪闹得凶,你这样有把子力气的,窝着可惜,进我们巡江营,一日两餐,三百钱。”很直接的招揽,带着吴地特有的利落和不容拒绝的气势。
澜顿了一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更哑了些:“……小人,蓝生,谢大人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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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军巡江营的底层兵舍弥漫着浓重的汗味、江水腥气和劣质饭食混杂在一起的气息,十几人的大通铺挤挤挨挨。
澜穿着略显宽大的新兵号衣,抱剑坐在最角落的铺板上,新发的军靴踩在地上,有些僵硬。
“喂,哑巴新来的!”一只大手毫不客气地拍在他肩膀上,“今儿是你当值打水吧!磨蹭什么呢!”
澜没说话,肩头纹丝未动,只是抱着剑站起来。
“说你呢!聋子?”对面铺的一个黑壮汉子看他没反应,语气更冲了。
旁边另一个人似乎要上来拉扯,澜身体微微一侧,动作很小,却恰好避开了那只抓来的手,他抬眼看了对方一眼。
那眼神里没什么情绪,空洞,冰冷,黑壮汉子只觉得像被什么滑腻冰凉的东西舔过脊背,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嘴里的话也忘了。
澜抱着剑,默不作声地走出营房去打水。后面传来压低的声音。
“娘的,新来这小子……眼神邪门……”
“……别惹他,看着是个茬子……”
澜的剑从未真正出鞘,他的训练和执勤任务都完成得如同最精确的刻漏,一丝不苟,多余的力气一丝一毫不浪费,只是沉默地观察着建业的街市、军营的布置、官员的出入。
日子像江水一样无声流淌。直到消息传开:权公子下午要在城西校场检视新操演的水阵。
人潮汇聚在校场边缘,高大的指挥台上,孙权在几位重臣和将领的簇拥下,正襟危坐。
他身量尚未完全长开,却已有了几分主君的沉凝威仪。一袭深蓝色锦袍衬得肩背挺直,碧色的眼眸专注地扫视着下方船阵,日光下清晰可见少年人紧抿的唇线和他眼底深处不易察觉的一丝谨慎疲惫。
澜在巡营队列的最后方,视线从孙权身旁几位精悍的护卫身上快速滑过,并未多做停留。
操演顺利结束,孙权似乎并未立刻离去,在众人拱卫下,慢慢朝营房方向踱去,大概是还要检视些军备,澜无声地退入营房背后的阴影里。
时机是算好的,当孙权在一个相对独立、护卫们因查看兵帐而拉开了一点距离的短暂空隙,澜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欺到近旁一名守卫的侧后。
他的动作比影子还轻,左手如灵蛇般瞬间锁住守卫咽喉,右手在他腰间穴道上精准地一按。那守卫身体猛地一僵,连惊叫都未能发出便软倒下去。
几乎是同时,一枚藏在澜指尖的尖锐小石无声弹出,撞在侧面营房拐角堆放的一截圆木上。
“啪”一声轻响。
“谁?!”离孙权最近的护卫头目反应极快,猛地朝声音方向警惕地侧身拔刀。
就在这一分神的瞬间!
凌厉至极的破空声从相反方向的屋顶上响起,三道乌黑的利矢,毒蛇般直射孙权后心。
真正的杀机此时才至。
一切发生得太快,护卫头目的动作慢了半拍,急吼“公子小心”已是迟了。孙权的护卫本能地朝利箭方向扑去,另一人想要举盾却来不及,孙权瞳孔骤缩,寒意刺骨。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本该是最靠近孙权的“倒下的”守卫身影,却如同猎豹般猛地从斜刺里扑出。
是澜!
他不知何时已从倒下的守卫身上滚身移位,精准地用自己的躯体撞开了孙权,紧接着是让人牙酸的利器刺入血肉的“噗噗”闷响。
澜身体剧震,一支箭穿透了他左侧肩胛下方,巨大的冲力几乎把他带倒,另一支深深钉入他右腿外侧。
剧痛炸开,澜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身体因为剧痛和冲击向前扑倒,却又在倒下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拧身挥臂。
“嚓!”
第三支本该射中孙权要害的箭矢,被他在箭不容发之际用手臂挥出的剑鞘格偏。
“砰!”澜重重地摔在地上,右腿的伤处撞在地面,鲜血瞬间浸透了大片军服布料。他蜷缩着,身体因为剧痛和大量失血而微微抽搐。
温热的血液顺着胳膊肘往下淌,在地上洇开一小滩暗红。
尘土弥漫。
死寂般的短暂停顿后,呼喊声、奔跑声、兵刃出鞘声响成一片。
“有刺客!”
“抓住他们!”
“保护公子!”
孙权被撞得一个趔趄,站稳脚步,呼吸有些急促。碧色的眼眸扫过倒在地上的护卫,那人刚迷迷糊糊醒转,再移到屋顶上正欲遁逃的黑影,最后,目光牢牢定在倒在他身前一臂之地、不断涌出血沫的那个“救主”的兵卒身上。
那人穿着他吴军的号衣,一张被汗水和尘土糊得几乎看不清五官的脸,只有两道血线顺着下巴滴落。
孙权看着那人的眼睛,隔着血污和尘土,那双眼睛死死地看着屋顶的方向,眼神冷得像两块沉在冰河底的石头,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面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不顾一切撞碎挡路石般的孤绝狠厉。
这绝非一个普通新兵该有的眼神。
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搅动了孙权眼底冰封般的神情。
护卫头目冲过来:“公子!您没事吧!”随即注意到孙权紧盯着地上的人,也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指着地上蜷缩的身影,“是这小子……刚、刚好像是他……”
孙权没有说话,他看着护卫军迅速包围了那截圆木和澜倒下的守卫方向,空无一人,看着屋顶上垂死挣扎最终被乱刀砍翻的刺客尸体。
那护卫头目顺着孙权的目光,看着地上脸色惨白如纸,血还在不断渗出的人,试探道:“公子,这人伤得很重,怕是……”
孙权的视线依旧落在澜那冰冷、带着孤狠与血光的眼瞳上,停顿了几个呼吸,那眼神像烙铁一样烫进他眼底深处。
“抬回去。”他终于开口,声音比这初冬的傍晚还要清冷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找最好的医官。用我的车。”
他走到澜近前,居高临下,那倒在地上的人因为疼痛和失血,意识已经开始模糊,沉重的眼睫无力地垂着,但那冰冷的眼神底色在阖眼前的一刻,似乎短暂地撞上了孙权的视线。
一个如磐石般冰冷孤绝。
一个如深潭般审视探究。
随即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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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腔里首先钻入的是一股陌生的味道,不是营房的汗水泥污,而是清冽微苦的、混合着某种不知名草木的气息。
继而才感受到身下是柔软厚实的垫褥,身上盖着轻软却温暖的被子,意识缓慢沉重地凝聚,每一块骨头都像是被打散又勉强拼接起来,尤其是左肩和右腿,钻心的疼痛被某种冰凉的东西暂时压制着,形成一种奇异的钝感。
澜眼皮下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没有立刻睁开,习武之人对环境的警觉已刻入本能,即便重伤初醒。
空气很静,能听到窗外远处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有人在房间里,动作很轻。
是细微的水声,清冽的水流注入陶盏,然后是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靠近。
来了。
澜闭着眼睛,身体维持着不动的姿态,呼吸尽量微弱而均匀,他能感觉到那道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如同实质。
目光停留了有十数息之久,空气里的寂静几乎凝滞。
一只微凉的手指,轻轻点在他左肩那处裹得严密的绷带边缘,力道不重,却正好摁在皮肉受创处,一阵尖锐的刺痛骤然炸开。
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思维。,澜在剧痛袭来的刹那猛地睁眼,瞳孔下意识地收缩,撞进一双距离极近的、深碧如寒潭的眸子里。
孙权!他就坐在离榻边很近的一张胡凳上,手里捏着一只空了一半的陶盏,刚才点他伤口的,正是这只手的指尖。
动作太快了,澜暗骂自己失态,瞳孔中锐利的锋芒只在瞬间便迅速隐去,被剧烈的痛楚和茫然所取代。
他闷哼一声,身体想要下意识挣扎缩起又因剧痛而僵住,只剩下眼神里纯粹的痛苦和一丝被疼痛打断惊醒的迷惑。
孙权端详着他骤然收缩又瞬间被痛苦覆盖的眼睛,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将指尖收回,顺手把那只空了一半的陶盏往前递了递。
“醒了?”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是冷的,带着少年主君尚未变声完成却已颇有威势的质感,却偏偏又异常沉静。
澜的目光随着那陶盏转了一下,茫然地、迟缓地聚焦,似乎才真正“看”到眼前人。
他嘴唇蠕动了一下,声音虚弱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破风箱里艰难挤出来:“权……公子?”带着浓重的疑惑和不安,身体微微绷紧了些。
“是我。”孙权承认得很干脆,微微颔首。他动作从容,自然地倾过身,将那只陶盏塞进了澜没有受伤的右手里,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道,“药。”他只说了一个字。
澜低头看着自己手中温热的药盏,褐色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息,他犹豫了片刻,才费力地用还算能动弹的右臂支撑起一点上身,动作牵扯到伤处,额头立刻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端着药盏,不敢看孙权,只低声道:“……小人……谢公子救命之恩……”声音因为疼痛而断续不稳。
“你救我一命,我赏你条命。”孙权接话极快,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既定的事实,“姓名?籍贯?如何入的吴军?”
来了,澜身体几不可查地绷得更紧了一些,随即在动作拉扯的痛楚下又显出一丝无奈的松弛。
他端着药盏的手有些不稳,声音更低:“小人……蓝生,江州人……老家闹水匪,家没了,逃难……”他吃力地喘息了一下,仿佛回忆艰难,“前些日子……码头……吴军大哥看小人……有点力气……就让小人进了巡江营……”口音虽然刻意,但那份颠沛流离的艰涩和卑微感倒是自然流露出来。
孙权没说话,只是那双碧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目光锐利,沉静,没有轻易否定,却也绝不轻易相信。
“哦,江州。”孙权淡淡重复了地名,手指无意识地在胡凳边缘轻轻叩击了一下,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像是在敲打一块木头,又像在敲打人心。“前几日校场遇刺之事,你怎么看?”问题陡然转向,尖锐得像把匕首,直插核心。
澜端着药盏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几滴苦涩的药汁溅落在他裹着绷带的手腕上。他抬起头,眼神里混杂着真实的痛楚、残留的后怕以及纯粹的不解:
“小人……小人那日只是……恰好在那附近……听到异响……小人不懂……只知道公子有危险……就……”他又痛得吸了口冷气,语无伦次,似乎想努力解释自己冲上去的动机,却又被剧痛和身份带来的巨大惶恐压得说不出话,只剩下茫然无措的样子。
“只凭一点异响,就不顾性命扑上来?”孙权反问,语气听不出喜怒,目光却愈发深了,“蓝生……你的忠心,炽热得很呐。”最后几个字,声线微沉,带着一丝琢磨不透的意味。
澜拿着药盏,指尖掐着温热的陶土壁,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他看着孙权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感觉到一层无形的薄冰正缓缓覆盖上去,冰冷刺骨。
似乎所有的解释在这种审视下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低下头,看着浑浊的药汤里自己失血憔悴的倒影,闷声道:“小人……小人该死……冲撞了公子……当不起‘忠心’……”
屋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窗外更远些传来的、规律的劈砍木材声,一下一下,单调地敲打着紧绷的空气,澜额角的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枕上,是冰凉的。
许久,孙权才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平静,刚才那一丝带着寒意的探究似乎被压了下去:
“安心养伤。”
他站起身,留下四个字,转身朝门外走去,动作干脆利落,不带一丝迟疑。
直到孙权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那脚步也渐行渐远,澜紧绷的身体才骤然松垮下去。
手臂因为过于用力维持姿势而僵硬发麻,他抬起右手,将那半盏苦涩的药汁艰难地灌入口中。
药味浓烈,刺激着喉咙。他闭上眼,靠在厚厚的软枕上。
药苦得发涩。
澜舔掉嘴角残留的药汁,靠回软枕,肩伤和腿伤都在钝痛,胸腔里却有团火在烧,孙权那双眼睛……太冷静了,像在衡量一块砧板上的肉。
脚步去而复返。
门帘被掀起,进来的是个老仆,头发花白,动作迟缓而透着一股规矩,他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粟米粥,一小碟盐渍的酱菜,还有一枚烤熟的红薯,香气朴实诱人。
“公子吩咐的。”老仆的声音平板,“吃了。”把托盘放在澜伸手可及的小几上。
“谢……谢公子,谢老丈。”澜的声音透着虚弱,他伸手去够粥碗,动作有些艰难。
老仆没动,浑浊的眼珠看着他,像在看什么物件,澜舀起一勺温热的粥,小心吹了吹,送到嘴边,吞咽的动作牵扯到肩胛的伤口,他眉峰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
粥很软,米粒煮开了花,盐味也足,酱菜咸脆,红薯软糯微甜,对一个刚刚捡回条命的伤者而言,堪称厚待。
他慢慢吃着,刻意发出轻微的吸溜声,显出饥饿和满足,目光低垂,只专注在眼前的食物上,仿佛这天地间再没有比填饱肚子更重要的事。
老仆一直站得像个影子,直到澜把最后一口红薯咽下去,他才上前收了碗碟。
“水在那边。”老仆指了指墙角矮几上的陶壶陶盏,依旧没什么表情,“公子说,这屋子归你养伤,无事,别乱走。”
“小人明白。”澜低声应着,撑着身子要挪,又被老仆压回去。
“老实躺着。”老仆语调不高,没什么情绪,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沉,“伤筋动骨一百天,骨头要是长歪了,废了手脚,公子用不到废人。”这话像是提醒,更像一句平静的陈述。
澜的身体僵了僵,随即松下去,顺从地躺好:“……知道了。谢老丈提点。”
老仆不再说话,收拾完,端着空托盘走了出去。屋里只剩下澜一人,和窗格外竹叶晃动的斑驳光影。
阳光一点点斜移,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和更远处模糊传来的些许人声。这里是孙权的私宅,紧挨着主院,不大,但异常整洁肃静。
护卫的影子就在窗外几步远处无声地掠过。
孙权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
这既是保护,更是……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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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孙权,是在第二天午后。
他换了一身素色常服,显得年纪更小了几分,面上没什么多余的疲惫,仿佛前日的刺杀只是插曲,他走进来时,手里随意捏着几卷素帛,显然正在处理文书,只是顺路过来看一眼。
“好些了?”他在门口顿步,目光扫过澜缠满绷带的肩腿。
“托公子洪福。”澜挣扎着要从榻上起来行礼,动作迟缓笨拙,扯痛了伤处,动作僵在半途,露出几分窘迫。
“躺着。”孙权制止了他,语气平淡,像在吩咐一件寻常事,他踱步进来,走到几案旁,将手中素帛随手丢在上面。
“手能动?”
“右……右手可以。”澜低声答。
“嗯。”孙权点点头,走到墙边矮几旁。上面放着一把乌沉沉的古琴,用柔软的棉布仔细盖着。
他伸出手指,轻轻拂去琴面上几乎不存在的微尘,动作专注,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日光透过窗格,将细小的光斑投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形成一小片温润的阴影,柔和了那分少年主君的棱角,此刻的他,看起来安静无害。
澜的目光落在孙权抚琴的手指上,骨节清晰,修长干净,甲床圆润,指腹在琴面滑过,留下极淡的温度,很难想象这双手,在几个时辰前,还冰冷地指着他的命门。
琴布揭开了,琴身暗沉如夜色,流淌着岁月沉淀的光泽,七根弦紧绷着,冷冷地映着天光。
孙权的手指并未拨动琴弦。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把琴,像在看一位沉默的老友,手指偶尔虚悬在弦上,又轻轻收回。那片刻的温情只在他眉眼间一闪而逝,旋即又沉入那片碧色深潭。
澜收回目光,盯着头顶帐幔粗糙的纹理。
“识字么?”孙权突然开口,打破了屋里的寂静,他没有回头,依旧看着那把琴。
“……一点点。”澜回答得很谨慎,“家里穷,幼时跟邻家老童生胡乱认过几天方块字,记得的不多。”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写……就不会了。”这话半真半假。
孙权终于将目光从琴上移开,转向几案上的素帛。
“识字就行。”他走到案旁,随手拣起上面几张皱巴巴的帛书,墨迹似乎被水洇染过,又或是折叠压搓太狠,字迹一片狼藉。
“这些是昨日处理军备库账目归档的人送来的次品。”他语气平平,像在陈述一件寻常公务,“字都糊了,不堪用,留在我这儿也是当引火的草纸。”
他拿起那几张皱巴巴、墨迹散乱的素帛,走到澜的榻边,递了过来。
澜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孙权手一松。
几张轻飘飘的素帛散落在澜的被子上,带着陈旧墨汁的气息,还有些许库房灰尘的味道。
“横竖无事可做,”孙权语气随意,“你既然识字,眼睛也闲着,就把这几张上面还认得的字词,念出来,当个乐子。”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澜,唇边似乎牵出一抹极淡、极难捕捉的弧度,像石子投入深潭激起的微小涟漪,快得几乎看不见,“也算帮你打发下养伤的时光,我听听。”
澜的指尖触碰到那些粗糙冰凉的素帛,上面凌乱的字迹如同破碎的符咒。
孙权随意地在床榻对面的胡凳上坐下,那位置角度极好,既能看清他脸上的细微变化,又避开了直射过来的阳光。
他微微侧身,正好可以看到墙边那张古琴的一角。阳光安静地落在他半边的肩膀上,留下明暗的界限。
屋里只剩下纸页摩擦的沙沙轻响,还有澜低缓、迟疑,带着几分刻意磕绊的辨认声:
“甲……札……二百……四……十七……”
“生……铁……呃……千……斤……入库……”
“弩……机……臂……损……损……裂……三具……”
孙权微微闭着眼,身体稍稍后靠,似乎真的很享受这午后无意义的“乐子”,指尖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轻点,虚应着那慢吞吞的读字声的节奏。
澜低着头,额头沁出一点细汗。有些字他认得,读得顺些;有些墨糊得狠了,他便皱着眉,拖长了音,仔细辨认:“……这个……像是……‘竹……箭’?杆……五……五千……?”
“嗯。箭杆五千。”孙权闭着眼应了一声,替他把模糊的猜测定下。
澜喉结滚动,声音更低哑了些:“……箭簇……三千……二百……遗失……对不上数……”
孙权指尖敲点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屋里只剩下澜粗重了一点的呼吸。
过了几息,孙权才重新开口,语调依旧平淡无波:“接着说。”
“……还有……‘硝石’……一百斤……受……受潮……”
沙沙的纸声,磕绊的读字声,成了唯一的声响,填满了这个午后逼仄的角落,孙权始终闭着眼,仿佛已沉浸在那枯燥字句构成的韵律里。
只有偶尔,在澜读到某个模糊难辨的损耗数字或出问题的兵器名称时,他那按在膝盖上的指尖会短暂地收紧一下,然后又松开。
阳光的位置悄悄挪移,窗框的影子在榻边延展。
一滩光斑慢慢爬上榻沿,落在澜的右手上,那捧过滚烫药盏、此刻正捻着粗糙素帛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绷带下未愈合的创口大概又在隐隐作痛。
孙权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那双碧色的眸子安静地盯着那束光,看着光斑里那只手背上细微的紧绷和不易察觉的轻颤。
像猎手在阴影里凝视着踏入陷阱边缘的兽。
无声无息。
窗外风吹竹叶,沙沙作响。
帐幔顶上那块模糊的污渍,成了澜眼里唯一可看的东西,他用视线一遍遍描画那晕开的轮廓,仿佛那污渍深处藏着密令,藏着生路。
而孙权端坐胡凳上那微闭双眼、似听非听的模样,反而像一根冰冷的针,悬在他感官之上。
“……长弓……强韧度……呃……十不……存七?”澜捏着那张最模糊的帛片,汗珠顺着他鬓角滑落,在裹伤的粗麻布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他读得更加缓慢,每个字都像从喉咙口抠出来,带着迟疑的颤音,“存三?小人……眼拙……”
“十不存五,耗损远超往年。”孙权忽然出声,截断了他的猜测。
眼睛依旧闭着,手指却不再敲点膝盖,屋里那点刻意制造的松弛感,骤然冻结。
澜的呼吸窒了片晌,喉结滚动:“……是。”
他不再读,屋里的空气凝固了。
孙权终于睁开眼,那片碧色深潭平静无波,投向墙角那把孤悬的琴:“江东水泽之地,多受潮气,兵甲养护……实属不易。”
“公子……殚精竭虑。”澜低声应道,声音干得像枯叶摩擦。手里的素帛几乎要被汗水浸透。
孙权忽然站起,动作带起的微风拂过澜额前汗湿的碎发。
“弓弦松紧得宜,方能发必中的。”他缓步走到那古琴旁,伸出手指,没有拨弦,只是轻轻按在绷得笔直的七弦之上,感受着那份沉着的张力,指腹缓缓扫过冰冷的丝弦,“松则疲软,箭出无力;紧则易折,伤敌亦伤己。”
他的指尖最后落在宫弦——最粗壮,也最不易为常人所撼动的那一根。
“一弦独音,太孤;众弦齐鸣,方得声势。”孙权屈起修长干净的手指,指尖微微发力,抵上那根泛着暗金光泽的宫弦。
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凝在那指尖——在绷紧的、承载着杀伐之声的丝弦上,那手指显得过分精致白皙。
微微绷紧的宫弦,因为指腹的按压,发出极低沉的、几乎不闻的“嗡”鸣,一声沉闷的呜咽,来自紧绷至极限的喉管。
力道在无声中积累。
澜肩胛的箭伤深处,某根神经末梢猛地一抽。
孙权的手指猛地向斜下方划去。
不是拨响的动作,是带着力度的“铮”然一勾,尖锐、短促、决绝!
“嘣——嗡——!”
坚韧如牛的宫弦,应声而断。
断裂的琴弦如同濒死的活物,带着凄厉的余响剧烈弹跳震颤,抽打在硬木琴身上,发出几声刺耳的爆鸣,暗金色的弦尾狰狞地耷拉下来,微微蜷曲,像一条骤然失去生命的小蛇。
碎屑纷飞,一根崩断的锋利弦梢,如同淬毒的针尖,竟朝着榻上的人电射而至。
澜瞳孔骤缩,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
就在那断弦破空,即将刺入他面门的刹那,他握着素帛的右手猛地一抬,动作疾如闪电,却又在抬至喉前三寸时强行凝住,硬生生钉在半空。
不是格挡,更像是本能的躲避姿态被强行压制,只有那只未被绷带裹紧的右腕,在衣袖下迸起清晰的青筋脉络,肌肉绷得死紧,仿佛那张早已废掉的帛片是救命的钢盾。
断弦的残梢带着凄厉的劲风,“嗤”一声没入他身侧软枕之内,只留一道小小的裂口。
澜的手臂停在半空,僵硬得像冻住的石头,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一刹那带起的、锋利冰冷的寒意擦过他指尖皮肤。后背瞬间出了一层冷汗。
时间仿佛凝固,心跳声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澜甚至能数清软枕上那点棉花被割裂时弹出的细微纤维。
孙权缓缓收回那悬停在琴身上的手指,断弦狰狞地蜷曲在暗沉琴板上,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方才勾断琴弦的位置,连红印都未曾留下半分。
他的表情依旧沉静无波,仿佛刚才弄断一根琴弦不过是拂去一粒尘埃。
“可惜了这弦,”孙权终于开口,语气平淡无奇,目光从断弦转向澜僵停在半空的右臂和手中死死捏着的、已被汗水浸透皱成一团的废帛。
“太紧,终究断了。”
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沿着脊椎急速窜上头顶,所有的伪装都在这一瞬间冰消瓦解。他强迫手臂慢慢、慢慢地放下来,那团废帛早被他手心里冰冷的汗浸透,被失控的手劲捏握得不成形状。
“……是……可惜了。”澜的声音低哑得厉害,喉头紧得像被扼住,每个音节都异常艰涩,他不敢再看那把琴,更不敢再看孙权那根干净得过分的手指。
那双碧色的深瞳已经转了过来,落在他布满冷汗的脸上,像冰冷的刀锋刮过。探究、审视、以及一丝了然之后的冰冷审视。那瞬间的死寂与僵持,澜无法掩饰的反应速度,还有此刻掩饰不住的苍白惊悸……
试探。
赤裸裸的试探。
用一根弦,几乎抵近了他咽喉。
孙权眼底那点最后残留的、午后阳光带来的温软虚幻彻底退尽,只剩一片能溺死人的寒潭。
“看来今日读得乏了。”孙权的声音恢复了日常的清冷,听不出丝毫方才的剑拔弩张,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歇着吧。”
他不再看澜一眼,转身撩开门帘。光线将他挺拔却略显单薄的背影投在地上,拉得很长。
帘子落下。
屋内死寂一片,只有断弦残留的细微震颤余波,还在古琴上发出几不可闻的、死前的悲鸣。
澜靠在榻上,冷汗浸透了内衫,黏腻冰凉地贴着他重伤初愈的皮肤,被冷汗包裹的伤口在隐隐作痛,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右手里那团被揉捏得近乎溃烂的废帛。
帛片边缘的墨迹已经被他掌心的汗彻底洇开、融化,变成一片片肮脏模糊的污痕。
像一张被揉碎的,死人的脸。
______
“他今日如何?”孙权的手指拨弄着黄铜冰鉴里几块圆润的玉石棋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暮色四合,书房里只点了一支细烛,光线半明半暗,将他一半侧脸涂上暖色,另一半却沉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更显深邃难测。
“回公子,”垂手立在案前阴影里的精悍男子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快而清晰,“那人醒后用过粥药。
午间公子赐下军备帛片让他念读,他……读得极为艰涩缓慢,其中七张损耗报录,皆与暗档吻合无误。”
“七张?”孙权手中的棋子顿住。
“是,七张,小人核查过,他念出的关键损耗名称与数目,确与库房原始暗档无差。”精悍男子飞快抬头瞥了一眼孙权在阴影中的神色。
“属下以为……此人当时重伤昏迷,被抬回府上时,衣袍杂物都已细细检过,并无夹藏,若欲作假,他不可能提前知晓那些连记录吏都不尽知的模糊损耗详情,此乃实据。”
玉石棋子被轻轻放下,落在光滑的冰鉴底托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脆响。
“但公子午后离去不久,府中医丞复诊时……注意到他右臂近伤处的肌肉隐有僵硬之态,似是伤处疼痛加剧。”
“医丞按例探脉,觉察其心脉在公子离开后曾有短时急跳,询问其可曾惊悸或触及伤处,他只说是……为公子午间品琴断弦的威势所慑,心头难安,一时失态惊悸牵动了伤口。”
孙权缓缓抬起眼,烛光跳跃在深碧的眼眸里,像寒潭深处点起了两簇幽火。
“琴弦断了?”他问。
“是。属下也去看了,宫弦崩断,弦尾有勾扯锐利之势,断口茬痕极新,医丞判断那人当时必在近处,惊惧牵动伤情属实。”精悍男子禀报完,又将头低下。
“此外,送食水的老赵回话,此人饮食起居皆循规蹈矩,除必要的洗漱方便,一步未踏出房门,也从未试图接触除老赵和医丞之外的任何一人,入夜则早早安睡,鼾声规律。”
“一步未出……”孙权的手指轻轻划过温凉的冰鉴边缘,金属的冰冷顺着指尖蔓延,“鼾声……规律……”
窗外一声夜枭的啼叫划破沉寂。
孙权靠回隐囊中,闭上了眼,光线彻底将他置于半明半暗的混沌之间,书房彻底沉入寂静,只余下烛芯爆出微小的噼啪轻响。
“知道了。”良久,孙权的低语才在烛火摇曳的暗影里荡开,“继续看住,事无巨细,报我。”
“诺。”精悍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融入更深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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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更漏滴答,一声追着一声,敲打在重幕低垂的吴侯府庭院深处,月光被浓厚的云翳揉碎,吝啬地投下几缕惨白,勾勒出院中太湖石嶙峋的轮廓。
白日喧嚣已尽,沉沉的寂静压着屋脊,唯有巡夜甲士腰牌与革甲偶尔擦碰的细碎金铁声,规律而谨慎地滑过庭院边缘,如同幽灵巡逻的脚步声。
澜斜倚在冰冷的窗沿旁。夜色是最好的面具,肩上伤处深埋的钝痛似有生命,随着心跳一下下搏动,提醒他那根断弦带起的刺骨寒意。
身体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耳朵却捕捉着外面世界一切细微的异动——枝叶被风揉搓的叹息、远处值夜更夫的梆子……以及隔壁院落隐约传来的脚步声,沉重、拖沓、不复往日的清越利落。
许久,那脚步声最终停在了通往这个小院的月洞门边,似乎踟蹰了一下,然后是木轴艰涩的摩擦声——小院那扇极少开启的木门,被推开了。
来人脚步深一下浅一下地踱入院中,最终停在青石小径上那株略显虬曲的老槐树下。浓重的酒气混在夜风里,丝丝缕缕地弥漫过来。
是孙权,他没带侍从,身影笼在巨大的槐树阴影里,像个被月光遗忘的角落。
庭院一片死寂,连巡夜甲士的声响都像被施了咒般消失了。
然后,是酒壶倾倒的汩汩声,接着是液体滑过咽喉的、异常清晰的吞咽声,一下,又一下,带着某种近乎自虐的急切。空气里酒气更浓了。
一阵低沉压抑、破碎得不成调子的笑声从树影下滚了出来,在空旷寂静的庭院里回荡,显得分外突兀而凄凉。
笑声断断续续,渐渐掺进压抑的喘息,最终变成一种模糊不清的呜咽,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爹走的时候,说让我看着家业……” 树影下的人影忽然开了口,声音沙哑模糊,像蒙着厚厚一层灰烬,每一个吐字都异常吃力,却又带着种被逼到绝境的倾诉欲。
“大哥把刀插到墙上,对着所有人吼,有他在,江东乱不了!天塌下来他顶着!” 他又灌了一大口酒,液体顺着嘴角流下,滴落在前襟,洇开深色暗斑,“他们都说……虎父无犬子……江东双璧……”
树影里的人影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是双璧……”他喉头剧烈滚动,声音里压着千斤重的石头,“一块……光芒万丈,刺得人睁不开眼!另一块……只能在那光下磨,磨得……磨得光不溜丢……等着哪天够沉够重,去补那个影子踩踏过的地方!”
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拳头猛地攥紧,指甲似乎陷进了掌心皮肉,“我不在乎!不就是影子吗?我做得了影子!”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线撕裂,裹挟着翻滚的酒气喷向沉寂的夜空。
“可他们为什么……为什么连一点喘息的余地都不肯给我?!魏都……魏都……虎视眈眈的群狼……江东内部……那些吃里扒外的耗子……还有……还有……”
声音戛然而止,那双紧攥的拳头无力地垂落下来,抵住冰冷粗糙的槐树干,他低着头,肩背剧烈地起伏,整个背影透着一股被千斤重担压垮了的疲惫和无法排遣的孤愤。
“……还有你……” 低哑到几乎只剩气声的三个字,像几片枯叶砸在青石板上,轻,却又重得惊人,“蓝生……呵……”一声极其短促、冰冷的笑,像淬了冰的刀锋刮过,“……或者……该叫别的什么名字?……”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支撑不住倚靠一下粗糙的树干,却又在碰触到的刹那猛地绷直。
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他线条紧绷的下颌,和额角渗出的一层细密冰凉的汗珠,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碧色眼瞳,穿过庭院朦胧的夜色,直直射向窗棂后的那片黑暗。
“你说,你们这些人……是不是……都是这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重的酒意和更浓烈的、被背叛的痛苦。
“带着目的来,挖空心思地靠近……等着抽冷子一刀,好回去邀功请赏?”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夜风吹过槐树空洞的枝叶,呜咽低回。窗内,澜背靠冰冷的墙壁,身体紧绷得像拉满待发的弩。
树下的孙权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那双投向黑暗的眼瞳,锐利如鹰隼,又茫然若失魂。
就是这一刹那的错愕与绝对的沉默,空气里浓重的酒气和沉甸甸的孤愤几乎凝成实质。
澜动了。
没有声音,只有一片突兀移动的、更浓的阴影,从窗后的黑暗里剥离出来,他像个悄无声息的幽灵,无声地拉开房门,踏入了这片被月色窥探的庭院,手里端着那半壶已经凉透的药茶——午时送来的那只陶壶。
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鼻腔,冲淡了弥漫的酒气。
孙权身体倏然绷紧,他猛地直起身,惊愕与戒备同时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瞳里炸开,尽管脚下还有些虚浮不稳,但主君的警觉本能已瞬间压倒酒精的麻痹,他死死盯着这个在深夜无声走出的男人,呼吸急促而警觉。
澜的步子很稳,一步一步踏上青石小径,月光吝啬地爬过他朴素的粗布衣角,照亮他半边脸,没有表情,只有那双在暗夜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如同浸在寒水里的黑曜石。
一步,两步。
他在距离孙权三尺远的地方停下,这是个安全的距离,一个近身侍卫应当站的位置,既不过分疏远,又不会逾矩。
他微微躬身,只是一个极简单、却带着某种僵硬刻板的姿态,不发一言,手中那只还温热的陶盏被他平稳地递上前去,恰好停在孙权低垂的视线下方——取代了那只剩下浓郁苦涩液底的空酒壶。
酒液泼溅在青石板上的暗渍尚未干涸,陶盏里凉茶清冽苦涩的气息幽幽飘散出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也过于不合常理,孙权的目光死死钉在眼前那只陶盏上,又猛地抬起,如同灼热的烙铁狠狠烙在澜波澜不惊的脸上。
那张脸孔隐在夜色明暗的交界处,没有任何破绽。没有谄媚,没有惊慌,没有愧疚,没有辩解。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丝近乎倦怠的疲惫,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只剩下本能的支撑。
他的递盏动作,是一个僵硬的侍从在完成命令,那微微躬身的姿态,更像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囚徒,做出的最后的、也是最直白的回应,无言。
月光下,两人一递一接,凝固在这咫尺之间。
陶盏冰冷的触感顺着孙权的指尖直抵心口,压下了那份被酒精鼓噪起的灼热和汹涌的情绪狂潮。
他的目光,如冰冷的解剖刀,寸寸刮过澜脸上的每一道轮廓线,额角的伤疤在微弱月华下泛着浅淡的银白,从眉骨没入鬓角,像一道凝固的闪电。
下颌绷紧的线条犹如刀削,鼻梁挺直如险峰,嘴唇很薄,此刻紧抿成一条缺乏血色的直线。
最深处是那双眼睛,孙权从未在任何时刻看得如此之近,如此赤裸而毫无遮掩,瞳孔深处并非完全的黑暗,反而像深埋于万载寒冰之下的黑色玉石,没有温度,没有涟漪,只有一片死寂的冷漠。
在那凝固的死灰之下,却仿佛又裂开了极细微的一丝裂隙,渗出一丁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脆弱的东西?像是某种长久禁锢的猛兽,在某个极其偶然的、不设防的瞬间,从铁笼缝隙里泄出的一缕微弱的喘息。
不,或许只是月光映在瞳孔底的光点晃动造成的错觉。
空气凝固,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粘稠得难以流动,远处巡夜甲士铁甲的摩擦声似乎也变得模糊遥远,被这庭院中针锋相对的沉默放逐。
浓烈的酒气与凉茶的苦涩清冽无声地交锋、缠绕、最终在冰冷的月光里缓慢地弥漫开。
孙权喉结猛地向下滚落,他像是想说什么,一个短促的音节卡在喉咙深处。
就在这时,澜那只递着陶盏、悬停在月色与阴影交界处的手,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非常细微的,如同强弩之末弦丝绷紧后不堪重负的呻吟。
紧接着,陶盏边缘,一滴澄澈冰冷的茶水,承受不住那细微的颤动,终于挣脱束缚,“嗒”的一声轻响,砸落在下方青石板上,碎成几颗更细小的水珠。
这微末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庭院里,竟如惊雷。
孙权目光骤然下移,死死锁住那滴在青石板上洇开的微小水迹。
再抬起眼时,他碧色的眼底翻涌起更凶险的暗流,刚才那瞬间几乎要冲破牢笼的汹涌情绪被强行按下,冷却成一片更加冻人心魄的深寒,他唇线抿得如同薄刃,没有任何话语。
他猛地劈手夺过那只陶盏,动作快、狠、准!冰凉的陶土外壳几乎撞到澜僵硬的指节。
滚烫的茶汤因为剧烈的晃动泼洒出来,溅上孙权的手背,他浑然未觉那点微不足道的灼烫,仰起头,将盏中剩余冰凉苦涩的药茶狠狠灌进喉咙。
冰凉刺骨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浓重的药味和苦涩,如同一块寒冰重重砸进胃袋。这剧烈的刺激让他瞳孔猛地收缩,眼底最后一点被酒精搅起的浑浊雾气也被彻底冲刷干净。
“啪!”
空了的陶盏被孙权重重掼在地上,力道之大,瞬间四分五裂,碎裂的陶片四溅开来,在青石板上留下混乱的白色刮痕。
其中一小块锋利的瓷片甚至弹跳着,擦过澜垂在身侧的手背,留下一道微不可见的、瞬间凝结的细小血线。
澜的身体没有丝毫闪避,连眼睫都未曾因那碎裂的脆响和手背的刺痛而颤动分毫,他依旧保持着那微微躬身的姿态,垂着视线,目光凝固在青石板上那滩狼藉的碎片和迅速蔓延开的水渍上。
仿佛砸碎的并非一只茶盏,只是一片微不足道的影子。
孙权剧烈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碎裂声仿佛也撞碎了他心中某些绷到极限的东西。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澜,也背对着满地狼藉,面朝着庭院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月光只照出他紧绷如弓的脊背线条。
“……滚回去。”
声音是从紧咬的齿缝里挤出来的,低沉、沙哑,每个字都裹着寒气与强行压制的暴戾,如同受伤猛兽压抑的咆哮。
“……天亮之前,”孙权的声音如同冻结的刀锋,缓慢而清晰地将命令一字字钉入空气,“让这地上……和今天下午一样干净。”
他的命令,字字冰冷清晰:“一滴水,半片碎瓷……都不许留下。”
澜的视线依旧停在那些破碎的陶片上,又或者穿透了它们,看向更虚无的地方。他维持着躬身半垂首的姿态,只有那握着空陶壶的手,指骨在冰冷月光下透出青白的颜色。
“诺。” 一个字。比脚下的青石板更硬,更冷。
孙权最后没有回头。
他迈开脚步,径直走向来时的月洞门,身影被门洞的幽暗吞没,彻底消失。
被隔绝在内院的巡夜甲士的脚步声,重新清晰起来,带着规整的韵律逐渐远去,庭院里只剩下满地狼藉的碎片、水渍,以及……那个立在废墟中央、影子般沉默的剪影。
最终章:囚心为刃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化不开的墨汁一般将吴侯府层层包裹,寒风卷着湿意呼啸而过,刮过庭院里空落的老槐树枝桠,发出呜呜咽咽的抽泣。
白日摔碎的陶片已被细细清理,连那一点水痕都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澜手背上那道被细小瓷片划开的红痕,结着薄薄的血痂,在拂晓前的冰冷空气里,针扎般地刺着皮肤。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脚步的杂沓、压抑的低语,空气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弦。
澜的房门被一股暴戾的力量猛然撞开,精悍的侍从如同一柄出鞘的快刀,卷着凌晨凛冽刺骨的寒气。
“蓝生!” 侍从的声音劈开死寂,每个字都淬着冰冷,“起来!公子传唤!”毫无解释,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澜刚从浅眠的虚影中被拽回,肩伤猝然被惊醒的锐痛刺穿了麻木,他猛地睁开眼,视线还未完全聚拢,身体却已本能地在瞬间从榻上弹起——尽管动作牵得伤口撕裂般地抽痛。
他甚至来不及扯过一件御寒的外袍,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就被两个默不作声的甲士挟持着,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塞进门外那顶窄小得如同移动囚笼的青帷小轿。
身体陷在冷硬狭小的空间里,抬轿人的脚步又快又急,轿帘紧闭,外面是死一般的漆黑和呼啸的风。
澜攥紧冰冷的指尖,肩头伤口深埋的痛楚混着失血带来的阵阵晕眩,将他的感官撕扯得支离破碎。他努力辨别着方向,只感觉轿子被抬着,一路穿廊过院,越走越深,最终彻底融入一片隔绝了人声的、带着浓重药味和沉沉死气的区域。
轿帘猛地掀开。刺骨的风瞬间灌入,澜踉跄一步跨出,被甲士有力的手一把稳住。眼前是间异常高大的侧室。
墙壁厚实,连窗牖都开得极高而窄小,透下的天光稀薄昏暗。一股陈旧血腥气混杂着新鲜药气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
巨大的屏风挡住了内里的景象,只隐约能看到晃动的人影幢幢,压抑的、无法掩饰的哭泣抽噎如同小兽垂死的哀鸣,丝丝缕缕地从屏风后渗出来,绝望地钻进人的骨髓深处。
孙权就站在靠近屏风入口的昏影里。
他背对着澜进来时的方向,身影挺直得如同一杆标枪,深深扎在这片翻涌着恐惧与悲伤的泥泞里。
然而,那身深蓝色的锦袍下,一丝微不可察的战栗正从肩线蔓延至脊背,他紧握成拳的双手垂在身侧,指骨用力到发白,指节甚至隐隐传递着一种失控的抖动,那是一个极度用力压制着某种剧烈情绪的状态。
几个医丞面色惨白地垂首立在他面前,额角全是冷汗,嘴唇翕动着,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
“……如何?”孙权开了口,声音像是从冰层里挤出来的,生涩而低沉,带着某种竭力维持却濒临崩断的平稳线。
“主、主公……”为首的医丞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弩……淬毒的……穿肋、伤腑……伤势过重……汤药……针石……只……只能……尽力吊住……”
“吊住?!”孙权猛地回头!
这一瞬间的回首,澜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的眼睛里。那双平素深碧如寒潭、内藏万千机锋的眼眸,此刻赤红一片。
狂暴的血丝密密麻麻地缠绕着瞳孔,眼底翻涌着滔天的、几乎要将一切理智和冷静都焚成灰烬的狂怒,这双眼睛,此刻只盯着澜一人,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他脸上。
澜的心脏在那一瞬被无形的巨爪攥紧,窒息般的压迫感排山倒海而来。
“吊住?”孙权的声线陡然拔高,嘶哑锐利得如同断裂的金属刮过骨肉,“江东最好的医官,告诉孤只能‘吊住’?!那孤要你们何用——滚!!”
声音在厚实的四壁间轰然炸开,巨大的压迫感伴随着君主失控的狂怒如同实质的浪潮席卷了整个侧室,医丞们如蒙大赦又狼狈不堪地连滚带爬退下。
“滚出去!都给我滚!!”孙权冲着周围所有侍立的甲士、侍女低吼咆哮,额头青筋暴突,脖颈上的血管如濒死的蚯蚓剧烈跳动。
沉重的门扇被合拢,室内只剩下屏风后那绝望的、压抑的哭泣声,还有……立在明暗交界处,一个杀气凛冽的主君,和一个被卷入风暴中心的刺客。
孙权几步踏出,不再看澜,走到一张巨大的紫檀书案旁,书案上堆叠着大量紧急呈报的混乱书卷。
他的背脊依旧挺直,但手指探向书案一角试图翻阅的动作,却僵硬而笨拙——那只手,分明在微微打着颤。
“砰!”
案角的一叠卷宗被失控的手肘猛地带落,竹简沉重地砸落地面,散开的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惊心动魄。
这突然的失控和那刺耳的碎裂声,让他所有的压抑都撕开了口子,他猛地回过身。
视线如同最锋利的弯刀,瞬间锁定了站在角落阴影里的澜。
“魏都……毒蛇!” 孙权的声音嘶哑如同裂帛,每一个音节都裹着刺骨的恨意与焚心的绝望,“好手段!好快刀!!” 他往前一步逼近,巨大的阴影彻底将澜笼罩。
浓烈的压迫感带着血腥和杀气扑面而来,几乎将人碾碎。“一击即中!搅得我江东天翻地覆!是不是?!”声音拔高,近乎嘶吼,“是不是你们?!!”
澜的肩伤在威压下针扎般剧痛。他喉头滚动,咽下喉间涌上的血腥气,没有躲闪,他迎着那双赤红燃烧着痛苦与疯狂的碧瞳,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摇了一下头。
每一次摇头的动作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疼痛。
孙权死死盯着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沾着赶路溅上的几点微小泥污,裹在单薄的里衣里,身形甚至显得有些伶仃。
没有恐慌,没有辩解,只有一种近乎放弃抵抗的平静。
就是这份平静,在孙权滔天的怒火和崩塌的绝望边缘,像一盆刺骨的冰水当头浇下,那双深碧眼眸底部的冰层“咔”地发出一声脆响。
“说话!”孙权喉咙里滚出一声闷雷般的低吼,胸腔剧烈起伏,距离太近了,澜甚至能清晰地闻到他呼吸间浓烈的血腥气和……一丝尚未散尽的、昨夜凉茶的苦涩余味。
那逼近的气息沉重而灼热,混杂着纯粹的、令人窒息的精神压力。
“孤要知道真相!孙策要是活不了……”他骤然停顿,下颌线因咬合过于用力而扭曲变形,那未出口的决绝如同淬毒钢针钉入空气,“孤要你和整个魏都……付……出……代……价!”
每一个字,都似磨盘在碾碎骨头。
澜艰难地吸了一口混杂着血腥药味的冰冷空气。他看着孙权眼中那赤红的火焰与绝望的冰寒疯狂缠斗,看着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紧绷到即将断裂的边缘。
肩伤深处的创口剧痛汹涌,他闭上眼,复又睁开,声音如同砂砾摩擦铁器,异常沙哑:
“……不是……曹操。”
这微弱但清晰无比的五个字,在这充斥着死亡与疯狂的房间里,如同投石入死水。
孙权眼底那滔天的怒焰与血丝,如同被这五个字硬生生冻结了一瞬。
澜抬起手,没有指向屏风后的方向,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辩解,他只是极其缓慢地、用那只手背带着血痂的右手,指了指书案方向——那里散乱堆积的卷宗,如同江东此刻的命运般混乱无依。
然后,他垂下了手。
那双浸透了痛苦与疯狂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锐利的冰寒瞬间压过了一切,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孙权的胸膛仍在剧烈起伏,但眼神里的赤红烈焰如同被无形的冰层一寸寸包裹、压下。他死死地盯着澜的眼睛,仿佛要将那深不见底的幽潭彻底看穿。
他猛地移开视线,脚步踉跄地后退一步,手指用力掐住紫檀案几冷硬的边缘,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那木头生生拗断,喉管深处发出一声沉闷至极、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嘶声。
那沉重的喘息、指节与木案摩擦的瘆人声响,成了侧室内唯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背景音,屏风后绝望的低泣,此刻听来,遥远得像隔世的呜咽。
澜依旧站在那里。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里衣,贴在冰冷的背脊上,肩头的伤处痛到麻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扯的灼痛感。
他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是生?是死?是押上性命的豪赌?
孙权猛地抬起头。
视线不再是燃烧的熔岩,却比熔岩更加慑人——那是冰封千尺的深寒,所有混乱的情绪被强行淬炼成一柄寒光彻骨的利刃。
“好。” 一个字,短促、冰冷,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然,重重砸落,在冰冷的空气里激起无声的回响,
“孤……给你这机会!”他死死盯着澜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十二个时辰!若太阳再落一次之前,你带不回真凶的铁证……”
孙权的声音陡然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冰凌,缓慢而清晰地刺透空气:
“……孤亲手剐了你!祭奠江东的血!!”声音到最后,压抑至极的疯狂重新在边缘滚动,“现在……滚去穿暖点!别死在半路上给孤添堵!”
澜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混杂着血腥药气的空气。胸腔内翻江倒海般的剧痛似乎都被这生死一线的冷酷命令暂时压了下去。
他没有出声,对着那片冰寒彻骨的视线,深深地、缓慢地,躬下了身。动作牵扯全身的伤口,痛得眼前一阵发黑。
随即,他猛地转过身,脚步依旧有些不稳,却带着一种近乎回光返照般的决绝,推开那扇沉重的门,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钢针,毫无怜悯地刺入他单薄的衣物,瞬间包裹全身。
门外天色依旧死寂。
孙权独自站在原地,高大的屏风阴影沉沉地覆压在他半边肩膀上,他维持着那副手撑案几的姿态,如同一尊凝固的、承受着山峦之重的石雕。
许久,许久。
他僵直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那只死死按在冰冷紫檀木上的手,终于无力地松开了些许力道。
指关节处,赫然已是擦破了皮,渗出了几缕细小的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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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个时辰后。
黄昏再次如同血盆大口般吞噬着建业,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雨倾泻而下,雷电撕裂铅灰色的天幕,震得大地都在隐隐颤栗。
吴侯府厚重的朱漆大门轰然开启一条缝隙。守门的甲士被门外凄厉的风雨和冲进来的人影骇得后退一步。
那简直不能算是“走”回来。
浑身湿透,整个人像刚从血污和泥浆的沼泽里捞出来。破败单薄的布衣被撕扯开无数口子,裸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狰狞伤口。
那些伤口大多边缘外翻,被冰冷的雨水浸泡冲刷得发白,却依然能看到深嵌其中的铁锈、碎木屑和混合着泥土的暗红淤血。
整条右臂以一个怪异的姿态无力地垂着,裹着一层湿布,暗红色的血水正从湿布里不断渗出,滴落在门阶光洁的青石板上,迅速被更多的雨水冲成淡粉色的痕迹。
整张脸血色褪尽,嘴唇发青,眼神涣散,像一具被抽空了生气的残破人偶,依靠着最后一点疯狂意念的余烬在支撑躯体。
“澜……澜回来了……”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咕哝,声音干涩沙哑得像破风箱在挣扎,每吐出半个字,嘴角就溢出些混合着雨水和血丝的泡沫。
守门甲士骇然,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搀扶,但手刚伸出一半,那人却猛地甩开——尽管动作只是让他的身体更剧烈地晃了一下。
他竟不再依靠任何人,拖着那条明显折断或重伤的右臂,一步一个趔趄,一个带血的泥泞脚印,硬生生顶着倾盆的滂沱大雨,穿过前院,穿过回廊,目标明确地朝着内府深处、那间始终亮着一簇烛火的书房方向,如同行尸走肉般挪去。
血和泥水在他身后拖出一条长长蜿蜒的暗痕。
“当啷!”
书房紧闭的门扇被一股强弩之末的力量撞开,沉重的实木撞在门框上发出巨响。
孙权正站在窗边,他的背影逆着窗棂外偶尔划过的惨白闪电,凝固在冰冷的青砖上。听到巨响,他猛地转身。
当看清门口那“东西”时,即便是他,瞳孔也骤然收缩。
澜倚在门框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滑,浑身的伤与失血让他视线摇晃模糊。
他勉强用还能活动的左手支撑着沉重的躯体,那只沾满泥泞和血污的手中,死死攥着一个同样被血水浸泡得看不清本来材质的圆牌,牌上雕刻的图案早已被血污和雨水模糊,但形状怪异。
他竭力抬起左臂,将那团沉重的、沾满血泥和雨水的东西往前……几乎是……扔掷过去,圆牌沉重地落在书案旁的地毯上,滚了两圈,留下深红色的肮脏印记。
“魏……死……士……密令……”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细若游丝,每个字都耗费着残存的生命力,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发出最后的噼啪爆响,
“……司马家……私兵……暗印……张纮……”最后一个名字像耗尽了他全部力气,说完这两个字,他瞳孔猛地扩散开,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向前重重扑倒。
就在他彻底坠入无边的黑暗深渊前一瞬,冰凉的地板并未如期接触他的脸。
一条手臂迅捷有力地托住了他的腋下,阻止了他彻底倒地,那只手带着冷硬却沉稳的力道,带着属于青年主君的温度。
澜涣散的眼神失去焦点前最后一瞥,只模糊地看到上方那张紧绷到极致的脸,那双深碧的眼瞳里,再也没有怒火,没有疯狂,没有试探,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极致的冰寒沉凝。
他似乎在低吼着什么命令,但澜的耳朵里只剩下无边无尽的嗡鸣。
“……找张先生……来……”冰冷的声音如同宣判,砸进雨声里。
意识最后的碎片中,澜感觉自己沉重的身体被那股不容抗拒的力道翻转了过来,模糊的光影中,似乎有人影靠近俯身……肩胛处衣物被撕开……冰凉的手指带着无可抗拒的力量按压在伤口深处翻卷的皮肉边缘。
彻骨的剧痛骤然炸开,像是濒死时最后一道清晰无比的烙印。
黑暗中,仿佛有什么冰冷咸涩的液体落进脖颈的伤口里,却无法分辨那究竟是雨水,还是……
彻底沉入黑暗。
______
意识如同沉没于深海千年的朽船碎片,一点一点,在冰冷中艰难地试图聚合,每一次试图浮向光明的尝试,都伴随着身体深处如同被无数细小锯齿拉扯割裂的痛楚。
光线刺眼。
澜猛地吸进一口带着浓郁药草苦涩气息的空气,随即被这气流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肩膀、胸腔、手臂……全身上下像被碾过一遍又重新胡乱拼凑起来的痛楚骤然苏醒,剧痛让他在简陋的硬板床上猛地蜷缩起身体,额头瞬间涌出大量冷汗,眼前阵阵发黑。
“哼。”一声极近的、冰冷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轻哼。
澜的身体瞬间僵住,连痛楚带来的抽搐都强行压下。
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确认声音的来源,只死死闭上眼,将脸半埋在散发着陈旧气味的硬枕上,身体绷紧如同等待宣判的囚徒,等待着——是刀锋落下?还是冰冷的铁枷加身?
脚步声靠近了,很轻,却每一步都踏在人的神经上,阴影无声无息地笼罩了他,覆盖了他蜷缩的身形。
没有解释,没有斥责,更没有安抚。一种无形的、冰冷彻骨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冰水从头浇灌而下。
一只手伸了过来,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怜悯之意地扣住了他完好的左手手腕。
不是搀扶,是强制性的钳制,冰冷干燥的手指带着铁箍般无法抗拒的力道,强硬地将他蜷缩的身体扯开,迫使他以一种更加暴露和痛苦的姿势仰躺在硬床上,连带着被扯动的伤处传来新一波尖锐的刺痛。
澜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日光刺痛了眼睛,眼前光晕模糊。
在那片摇晃的光晕中央,是孙权俯视的、没有任何波动的面孔,俊挺却透着少年人罕有深刻棱角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眼如同两块被极寒打磨过的碧色琉璃,隔着空气投下毫无温度的审视。
那张唇紧抿着,唇线拉成一道生硬的直线。
日光之下,这张脸孔上的每一道纹路都清晰可辨,却也冰冷得不似活物,仿佛昨夜所有失控的暴怒、绝望的质问、隐秘的惊惶……都未曾发生,只是澜濒死前的一场荒诞梦魇。
那只钳制着他手腕的手,没有丝毫放松,孙权微微偏头,目光锐利如鹰隼投下的光影,一寸寸扫过澜肩颈处暴露在空气中、刚刚被处理包扎过的伤口。
那些翻卷的皮肉被清洗过,涂着气味浓烈的褐色药膏,用崭新洁白的细麻布条紧紧束起。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澜脸上,四目相对。
澜看到那双碧色瞳孔深处,如同凝结的极地寒冰,那里面没有波澜,没有愤怒,没有宽恕,也没有昨夜惊鸿一瞥中混杂的复杂情绪。
只剩一片纯粹的、高高在上的、掌控生死的绝对冷酷。
那眼神在说:昨夜挡箭是过去,月下对望是梦呓,今日血染归途换来的证据……不过是你完成任务的必须。
这目光比剧痛更真实,如同当头冰水,瞬间浇灭了刚刚升起的、所有来自躯体苏醒的挣扎与希望。
澜绷紧的身体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胸口翻涌的腥甜被重新咽下,更深地沉入冰冷黑暗的湖底,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扭开视线,看向冰冷的墙壁。
喉咙深处滚动了一下,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发出,只剩下更加汹涌的冷汗,浸透了他后背单薄的衣衫。
孙权盯着他彻底放弃抵抗的姿态,钳制的手突然松开,手掌离开时,澜被按过的手腕处皮肤上,留下了几道清晰可见的、凹陷下去的指印红痕,像某种无言的烙印。
“没死透,算你命大。”冰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毫无波澜,像是在宣告一件物品的损毁程度,
“你这条命归江东了,今日起,做孤的影子。”
孙权转过身,背影挺拔而孤峭,没有一丝怜悯地切断了最后的光源。
“影卫自有规训。”冰冷的声音在门口停下,“熬得住,活,熬不住……”话语未尽,化作一声极轻的、比毒药更烈的嘲弄,“……就烂在地牢里,喂老鼠。”
沉重的门扇开启又合拢,将他,彻底隔绝在这间充斥着药味和死亡阴影的狭小囚笼之中,独自面对满身的伤痛和被重新标定了价格的余生。
日光刺目,澜躺在硬床上,像一件被修复后又随手丢弃的旧器,身体里的伤痛一刻未停,叫嚣着提醒他的存在。
而他只是望着头顶棚椽间缓缓移动的光斑,眼神如同熄灭的篝火残留的死灰,指印的红痕烙在手腕上,又烫又痛。
———
尾声:此身何寄,落子无悔
建业的春日向来短促。才几场急雨,灼热的日光便迫不及待地压下来,炙烤着吴侯府厚重高墙围起的每一寸土地,连同里面幽居的人。
庭院深深,几株晚开的垂丝海棠挨着院墙,顶着些晚来的、几乎要被日头灼蔫的粉色花苞,细密的汗水顺着澜额角的旧疤滚落,滑入紧束的衣领。
胸口的旧伤在烈日下隐隐发烫,每一次沉缓的吐纳都带着胸腔深处钝器锤击般的闷痛。
他身上穿着最寻常的深灰色侍卫布衣,料子粗糙,款式老旧得近乎刻意,宽大的袖口和裤管恰好能掩盖住常年锻炼出的利落线条。
一顶遮阳的旧笠帽压得极低,帽檐投下的阴影将他大半张脸笼罩在模糊之中。
他垂手立在廊下最深的阴影夹角处,如同院中一块被遗忘的青石砖,腰背习惯性地保持着一种刻板的挺直,哪怕体内深处依旧残留着永远无法根除的旧创隐痛。
目光放空,落在几步开外院中干燥石板路上跳跃着的滚烫光斑,那些光斑刺目,带着南方特有的白亮酷烈。
“……粮秣转运尚可,然荆南诸地雨季将至……”一个陌生的谋士声音从前厅未完全合拢的门扇缝隙里漏出来,带着公事公办的谨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显然新掌舵的江东,每条航道都需反复丈量。
“……季札旧制,可依此推行……”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补充。
“然。”
是孙权的回应。
那声音穿过门隙与廊柱的距离,抵达澜耳畔时,已如金石相击般清冷锐利,听不出丝毫疲惫或喜悦,只有一种被反复锻打淬炼后的、纯粹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重量,一种属于真正主君的重量。
澜搭在腰侧刀柄上的手,指节微微绷紧。
那枚冰冷的铜制刀鞘顶端,有一个极其微小、几乎肉眼难辨的凹陷——那是某次在某个黑暗逼仄的角落,被人用刀柄狠狠顶在墙上留下的印记,他松开手。
廊下的寂静被脚步声打破,内里议事似乎告一段落。
几位身着不同品阶官袍的人鱼贯而出,行色匆匆,彼此间交换着只有眼神能懂的凝重信息,没人朝廊下阴影里那个侍卫多看一眼。
孙权走在最后,踏出前厅门坎。
光影瞬间在他身上切割,春日炽烈的阳光迎面泼洒下来,将他深青色绣着暗银龙纹的锦袍映照得如同流淌的水银,肩背挺括得如同雕琢的山岩。
脸上的神情,如同最上等的青铜器,被时光与重压反复打磨掉一切无谓的情绪棱角,只剩下一种内敛沉静的威严——那是足以让整个江东屏息的力量。
他没有回头,步伐沉稳地穿过廊下光与影的交界,径直走向庭院深处那几株微蔫的海棠。
阳光过于暴烈,花枝上的粉色花瓣边缘微微卷曲发暗。
孙权在那株开得最盛的海棠树下站定,距离不远不近。
风起。庭院里没有一丝多余的凉意,风裹挟的只有更燥热的尘土气息。几片摇摇欲坠的深粉色花瓣被强行从枝头扯落,打着旋儿,狼狈地坠落下来。
有一片被风斜斜带起,如同无主孤魂,在滚烫灼人的光线下飘荡着,最终轻轻贴在了澜低垂的笠帽边缘上,像是粘附,又像是试图钻进那片唯一的阴影里寻求庇护。
澜没有任何动作,那微小的、带着薄暮气息的重量落在粗麻斗笠上,几不可感,他依旧立在那里,如同生了根的桩。
孙权似乎抬手接住了一片飘零的花瓣,背影孤峭而挺拔,肩头背负着整个江东沉甸甸的天光。
许久。
风止,那片粘在笠帽边缘的花瓣终于敌不过烈日,微微卷曲脱水,无声滑落,跌入廊下滚烫尘埃。
“……澜。”
那个名字突兀地从孙权口中逸出,穿过几步燥热的空气和飘零的花屑,清晰地落在廊下。
没有称呼“影卫”,没有指代“你”。
澜的身体有极其轻微的一丝凝滞。
覆盖在阴影下的眼睫似乎动了一下,又归于沉寂。他没有应答,也没有行礼。
孙权并未回头,他只是看着掌心那片几乎被体温暖热又迅速被烈日吸干水分的花瓣,指腹摩挲着它边缘脆薄的纹理,那微小的动作如同抚过一件价值连城的古物。
“你说这江东,”声音再次响起,语调平稳依旧,尾音却仿佛带着一种被烈日晒干后、轻轻一捻便成齑粉的倦意,
“……最终会走向何方?”
问题悬在半空,像是在问天地,问飘零的花,问被风扬起的尘,唯独不像是在问一个身后沉默如石的身影。
庭院里死寂一片,花蔫在枝头,光斑刺目燃烧,汗水沿着澜的眉弓一路向下淌,途经那道陈年旧疤时带来的微痒感,如同无数只蚂蚁在啃噬早已冷却的骨髓。
时间在暴烈的日光下缓慢地爬行,空气凝固成灼热的琥珀。
“……或者……”孙权的唇线似乎抿了一下,更紧了些,指间的花瓣在无声中承受着微妙的压力,边缘悄然裂开一道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折痕。
声音沉下去,像是被脚下沉重的青砖吸走了温度,“……你……可曾后悔?”
最后三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比江东所有的惊涛骇浪更沉重。
那片微小的花瓣,终于不堪重负,在他指尖无声地、彻底地碎裂开来,细碎的粉点,落向他脚边干燥滚烫的土地。
廊下深重的阴影里。
澜垂在身侧的手,指关节因无声的用力而微微发白。
呼吸在胸腔内沉缓地起伏,每一次都牵扯着那些融入骨血的陈旧刀疤,每一寸空气里都燃烧着令人窒息的干燥尘埃,花瓣腐烂在泥土里的气息无声弥漫。
很久很久,久到仿佛暴烈的日头都已西斜几寸。
阴影中,终于响起一个极低、极慢,如同从地底深渊缓缓碾磨而出的回答,沙哑而平静,像被反复煅烧过的冰冷顽铁:
“……主公安心。”
停顿,空气粘稠得像是凝固的焦油。
“……澜……在此。”
更深沉的停顿,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在烈日下站立的力气。
“落子,无……悔。”
声音沉入死寂,再无半丝波澜。
孙权沉默地立在花树之下。
他的背影,沐浴在越来越浓的夕照中,灿烂的金红涂抹在那沉凝如山的轮廓上,每一笔都勾勒得无比苍劲,却也更显孤寂。
他没有回头,也再没有说话。
风,不知从哪个角落又悄悄卷起,带起地上细碎的花屑与尘埃,在两人一立一侍之间、那片被日光烤得滚烫的青石甬道上打着圈儿。
更新时间:2025-07-07 02:58: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