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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倾盆如注,裹挟着烽烟灰烬特有的焦苦腥气,狠狠砸在姑苏城焦黑扭曲的残骸上。这座曾经繁华冠绝东南的雄城,已在吴王夫差最后的癫狂命令下,付之一炬整整七日。雨点砸入滚烫的余烬,腾起大片惨白的烟雾,蒸腾不散,将废墟浸泡成一片湿冷的、无声的地狱。

我蜷缩在被火烧塌半边的行馆驿舍断垣下,雨水混着泥沙冰冷的从头顶残破瓦片的缝隙滴落。怀中死死抱着的东西异常沉重,其冰冷隔着湿透的麻布,沉沉压入骨髓深处。这是一只青铜冰鉴,吴宫秘藏。昨日城破人亡的混乱之中,管库的内侍官临死在烈火前,用尽最后气力将其砸落铜锁,塞入我怀,浑浊的眼里是垂死动物般的惊惧:“子寿!带走它!离了这死人坑!这…这东西吃过死人!”他那双即将溃散的眼珠死死剜向冰鉴幽深的龙纹缝隙,“它在看……它在看……”话音未落,一根断裂的燃烧巨梁带着千钧之势轰然塌下,将他连同未完的低吼一同碾入焦炭与尘埃。

雨水浸透了包裹的粗麻布,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气钻透布料,顺着我抱着它的手臂向上蔓延,像有无数条细小的冰蛇缠绕爬行。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濒死的呻吟或金属刮过断壁的锐响,很快又被暴雨砸在焦炭上的噼啪声吞没。天地间,似乎只剩下怀中这具死物散发出的、格格不入的冰冷气息。

一道紫电撕开昏沉天幕,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了周围——焦黑扭曲的梁柱,断墙下未曾烧尽、半蜷着显出人形的深色焦痕,还有几只散落在泥泞里的、未被完全焚毁、残留着宫廷织锦华丽纹路的破烂绸履碎片。就在这刺目的白光里,我怀中的冰鉴骤然有了变化!那龙钮盘踞的鉴盖边缘镂刻的云雷细纹,在电光中竟似流淌的活水般,诡异地漾过一道幽暗的光泽!仿佛里面盛的不是冰水,而是凝稠的墨汁,正被无形的手指搅动!

紧接着,一股绝非人间所有的奇寒猛地从冰鉴腹中爆发!寒气刺骨!冻得我环抱的双臂瞬间失去了知觉,血液都似乎要凝结!那股寒流穿透皮肉,更诡异地在我胸口深处勾引出另一股截然相反的东西——一股骤然升腾、灼烧脏腑的邪热!冰火交织,如同酷刑!我眼前阵阵发黑,几欲昏厥!

就在这时,怀中冰鉴微微震动了一下。一道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暗光从鉴盖中央的龙钮下方透出!那光幽深、粘稠,带着一种来自九幽的冰封死气。光晕在鉴盖上方的雨水中瞬间晕开一小片冰冷的区域。而那片幽暗凝滞的光华中,却匪夷所思地映照出一个极其清晰、却又绝非此间的刹那幻影!

那是一个女子的背影。雪白衣裙,如天边初坠的云霓,正被粗暴地从后面撕开一道裂帛的破口!刺目的猩红如毒蔓之花,在裂口处妖异地疯狂绽放,瞬间浸透了纤尘不染的白!一只骨节暴突的男人大手,如同钢铁兽爪,正蛮横地抓着那片带血的衣襟碎片,狠狠地从女子肩上拽落!

女子一个趔趄,如折断翅膀的蝶,软软向后倒去。画面戛然而止!只有那片刺眼的、带着肌肤质感的猩红血污碎片,在幽暗的鉴光中异常清晰、刺目、腥烈!

幻影如同碎裂的冰镜,在下一道惊雷炸响前骤然消散。寒气稍减,胸中翻腾的灼热亦平息了些许。但我浑身已如同水浸般冰冷,牙齿格格打颤不止。管库官临死的嘶吼和这血衣幻影重叠在一起,在耳边反复炸响。

这青铜冰鉴,绝非器物!

天明时分,趁着雨势稍歇,我挣扎起身,拖着僵硬麻木的双腿,抱起这沉重如山的诡物,逃离了这片浸满吴国最后气息的死亡沼泽。

辗转漂泊,如丧家之犬,终于在一个临江小邑落了脚。此邑唤作檇李,曾是吴越边境鏖战之地,如今已败落荒凉。我靠着识得些字墨,混进邑中唯一一家染坊做了记账。

染坊掌柜是个寡言的跛腿老人,姓姒,据说是越国遗族。他指端布满厚茧,常年带着一股靛蓝浸染的颜色和皂荚碱液的刺鼻气息,仿佛整个人也像一匹染坏了的粗布,透着褪不尽的陈旧与苦涩。他总是沉默地缩在染池边熏黑的角落里,如同一个被丢弃的旧木墩。那双眼睛偶尔抬起,混浊的瞳孔深处,却似藏着干涸百年的井,深不见底,沉淀着无人愿触碰的旧尘与哀凉。

冰鉴被我深藏在床下朽木箱的最底层。它惊人的冰寒之气倒是有了些微妙的用途——炎夏酷暑,这间紧邻染池、蒸腾难耐的简陋耳房,倒常能散发出一丝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沁骨凉意。它似乎也变得异常安静,除了那彻骨的冷意未曾稍减,其余诡异的波动再未显现。

只是每个午夜梦回,被窗外偶尔几声犬吠惊醒的瞬间,总会恍惚嗅到一缕极其稀薄、却又冰冷蚀骨的异香——它似乎就来自床下那个朽木箱底。那味道初闻像是初春最先破土的水仙,极其纯净清冽,细嗅之下,却又掺杂着某种沉郁如龙涎、带着咸湿海风与某种…精血魂魄似的腥咸气息。每当闻到,那血衣撕裂的猩红画面便猛地撞入脑海!惊得我一身冷汗,再无法成眠。

直到一个闷热的秋后黄昏。

染坊里,新送来的靛料堆积如山。浓烈刺鼻的气味笼罩了整个后院。我从账房出来透口气,刚走到巨大的染池边,脚下一滑!整个人失重猛地朝那翻滚着浓厚靛蓝汁液的浑浊大池摔去!

一双枯瘦却异常有力的干柴似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后衣襟,硬生生将我从池沿扯了回来!是姒翁。一股巨力传来,我被他拽得踉跄倒退好几步才站稳,心还在胸腔里咚咚狂跳。

“小子,”他喉咙里发出砂纸摩擦般的低哑声音,混浊的眼睛瞥了一下我沾满靛色泥泞的裤脚,又很快移开望向那幽蓝翻滚的池水,“掉进去,蓝毒攻心,神仙难救。”说完,便不再看我,跛着脚,又默默蹭回了那个角落的阴影里,仿佛刚才惊险一幕从未发生。

就在那一瞬被他拖离池沿的须臾之间,他苍老枯柴似的指尖无意划过我尚未被靛色完全浸染的手腕内侧皮肤。指尖那层厚重的硬茧竟似烧红的烙铁!触碰到皮肉的瞬间,一股几乎要将皮肉灼穿般的剧痛猛地蹿上!

我痛得倒抽一口凉气,猛地缩回手腕!低头看去——没有烫伤的红痕,只有手腕内侧皮肤下,隐隐透出一个指印大小的青紫色淤痕!那印记边缘竟泛着幽微的、如同冰鉴边缘云雷纹在电光下曾流动过的、不祥的暗蓝光晕!

诡异的不止于此。这印记深处透出的疼痛,竟与我胸腹间被冰鉴寒热双重袭扰时产生的那种奇异共鸣如出一辙!

夜深人静。耳房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靛蓝涩味和碱液的刺鼻。手腕那枚指印状的青紫色淤痕在黑暗中灼热得几乎燃烧起来!我将冰鉴从朽木箱底拖出,那沉寂多时的彻骨寒气瞬间驱散了夏末所有的暑意。巨大的鉴身沉重地安置在坑洼泥地上,如同一块来自幽冥的寒冰墓碑。

我盘坐在冰鉴之前。幽暗的光线里,只有那冰冷青铜沉默地散发着寒气。手腕的灼痛和冰鉴的寒意在血脉深处无声撕扯对抗。

黑暗中,似乎有叹息声响起,飘渺悠远。

“你……从吴地来?” 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如同被沉埋土中百年的滞重感,不是问询,更像确认。是姒翁的声音,却又非从他蜷缩的角落发出,而像从这狭小空间里每一粒尘埃中弥散出来,带着无法言喻的腐朽与……孤独。

我头皮一阵发麻,下意识地点头。

“那件东西……在你这?” 枯涩的声音带着某种急切的探寻,仿佛黑暗中一双无形的手在摸索,“它在吸吮……吸吮……”

未等我回答。一股沉滞却又无比沉重的意念,如同粘稠的黑泥,裹挟着难以言喻的腐旧气息,缓缓迫近冰鉴!瞬间,冰冷鉴身之上,那些盘踞的龙纹仿佛活转过来!龙目处的镶嵌细痕骤然迸出一点如血滴凝结般的刺目红光!紧接着,一种阴寒如跗骨之蛆的力量,猛地从鉴盖与鉴身接合的缝隙深处渗出!带着贪婪的吸力,如同无数张无形的嘴张开,死死咬住那股试图蔓延过来的黑泥般气息!

两股无形的、却庞大恐怖的力量在我身前咫尺之地,骤然发生无声而骇人的角力!房间的温度骤降!凝结的冷霜瞬间爬满墙壁、桌面!我如坠冰窟,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连同思维都在这冰寒与腐旧的漩涡中被冻结绞碎!

“滚开!”我不知哪里生出一股狠厉的邪劲,咆哮着双手死死扒住冰鉴沉重的边沿!用尽全身气力猛地将冰鉴朝后掀翻!

咚——!

一声沉闷如巨锤擂击地面的巨响!青铜冰鉴被狂暴地掀开,硕大沉重的鉴盖被这股蛮力撞得倒旋飞出!深深砸入泥地!而冰鉴内,一团粘稠得近乎固体、凝固了不知多少岁月、散发着奇异暗蓝与猩红交杂色泽的寒冰——确切说像是冰与血的诡异混合物——终于重见天日!那冰心深处,赫然冻结着一片已与冰体同色、却清晰可见撕裂处血痕的纯白衣袖碎片!正是电光夜惊鸿一瞥的画面!

更恐怖的是!随着寒冰暴露于空气中,整块“冰核”如同沉睡万载的凶物骤然惊醒!刺目的、混杂着蓝与血红的强烈光华猛地从冰核核心处爆发!光芒瞬间淹没了狭小的耳房!灼烧着我的双眼!

光芒中心,景象开始剧烈扭曲变幻!不再是破碎的刹那画面,而是……完整的、铺天盖地的昔日洪流!

猩红巨大的帷幕如同撕裂的天空垂落,遮蔽了所有光线!巨大青铜编钟的轰鸣几乎要震碎人的魂魄!金玉雕琢的席案破碎一地,散发着浓烈的酒气和一股……让人晕眩的奇异甜香!无数人影在光幕的间隙里晃动扭曲,分不清是惊恐的舞姬、癫狂的武士还是绝望的侍卫!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毁灭在即的、极致的奢靡与癫狂之中!

而洪流的核心,是无尽的痛苦与惊骇凝聚!那身着雪白纱衣的身影被巨大的、无可抗拒的力量死死按在冰冷的、雕镂着繁复蛇纹的巨大青铜冰鉴冰凉厚重的鉴盖之上!刺啦!裂帛之声如同毒蛇的嘶鸣!那素白的衣帛如同最柔弱的蝶翼,在蛮力下应声撕裂!一片纯白的衣袖碎片被凶狠地撕扯而下,被一只佩戴着狰狞蛇形骨指饰物的手狠狠攥紧!粗暴的拽离中,裸露的肩头留下暗红的抓痕!

就在那碎片被撕下的瞬间,殷红的血珠溅射出来,有几滴狠狠砸落在冰冷的鉴盖表面,落在云雷纹路中央那微微下凹的鉴钮之上!那沉重的龙形鉴钮竟如活物般,发出极其轻微而贪婪的、如同吸水般的诡异蠕动!

白光猛地散去!剧烈的头痛让我几乎呕吐出来!但我脑海深处,却已被强行刻印下那鉴钮贪婪吮吸的瞬间!更清晰无比地看到——那疯狂撕扯血衣者抬起的手臂内侧,赫然有一块异常清晰、在混乱光影中甚至发着幽蓝微光的古老刺青!一个盘曲、衔尾、首尾几乎融为一体的诡异虺蛇图腾!

一切戛然而止。光芒褪尽,只剩下耳房中一片狼藉。被掀翻在地的古鉴裂开深长的缝隙,里面的冰核碎成了几块,寒气迅速散逸。那片冻结的血衣碎片随着冰块的碎裂散落在地。空气里充斥着浓烈的水仙与腥咸龙涎的混浊甜香。

我的目光越过满地碎冰,缓缓落在角落阴影处缩着的那人身上。姒翁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他那件常年被靛蓝浸透的破旧麻衣此刻在昏暗里竟显出黯淡的纹路,仿佛沉睡的凶物正在缓缓苏醒。他抬起枯柴般的手臂,用极其缓慢、僵硬的动作,一层层,一层层,卷起自己左边胳膊的宽大袖口。

苍老松弛的皮肤暴露在浑浊的光线下。那上面,赫然盘踞着一个古老而诡异的刺青——一只盘曲衔尾的虺蛇!蛇眼处一点幽微的蓝光几乎凝成实质!正是那幻象中人臂上的蛇形!

我看着他臂上那冰冷的蓝光蛇图,又看向地上散落的冰鉴碎片旁那片黯淡血色的衣袖残骸。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干涩音节:“…是你…撕的……”

姒翁混浊的眼珠凝固如石。他没有回答。苍老枯涩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像是要呕出什么堵了数百年的硬块。久远时光的尘垢在他面孔堆积的纹路里簌簌抖落。

“三百一十七年…”他终于从喉管深处挤出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裹着铁锈般的血丝,“三百年…它藏在冰底…替我死死‘记’着!吸干了每一滴渗在它龙口里的血沫子!寒气蚀进它骨头缝…怨气也蚀进我的骨头缝…”

他干枯的手臂骤然抬起,那虺蛇刺青在黑暗中幽幽流转蓝光:“夫差那个疯子…怕她身上的东西比他更毒!死前那夜…我成了他最后的爪牙!撕开那片衣角…就是为了拿走那一点‘祸根’…那件贴肉而藏、浸透了……浸透了龙涎水仙香的亵衣边角料!”

“龙涎水仙?”我被这词击中,猛地想起弥漫在冰鉴和耳房那种诡秘的香气,以及幻境里浓烈到令人眩晕的甜香,“那是什么毒?”

“毒?!”姒翁咧开几乎没牙的嘴,发出一阵破败风箱抽动般的笑,“呵…哈…毒?那是什么毒?是真相!西施自小体弱,长年以龙涎焙制的水仙根入药吊命!那种植在太湖孤岛上的水仙…根系浸泡的,根本不是什么龙涎…是她亲族数百颗被沉入孤岛湖底的越人叛民头颅!”他浑浊的眼底陡然放出骇人的凶光,“那香…浸透了骨髓!洗不掉的!能渗过人的魂魄!哪怕一片碎布,也能让闻到的人…脑子刻下她受戮的惨状!种下对夫差、对整个吴宫不死不休的怨毒与反抗!这就是范蠡那毒士…埋在这柔弱女人血肉里的……‘真相之毒’!”

他枯柴般的手指颤巍巍指向地上那片冰冷的碎布:“夫差看出来了!就在他屠光整个馆娃宫泄愤前那一晚!他怕!怕这种‘真相’的种子一旦飘出宫外…落到一个清醒的越人鼻子里…”

我手脚冰凉:“所以…你撕下它…塞进冰鉴…是为了…”

“塞进冰鉴?!”姒翁猛地尖笑起来,喉咙被撕扯般喑哑绝望,“是这妖邪的铜疙瘩自己吞了!那滴血…我那慌乱撕扯时被金簪划破…也沾着水仙香气的血滴下去…就那一滴!就让它活过来了!它扣死了盖子!寒气像鬼手缠住了我!”他枯瘦的手指痉挛般抓住自己佝偻的胸口,“三百年啊!那寒气吸饱了我的血,吸饱了那一片碎布上的毒气!它替我记住…把每一分痛苦都钉在我骨头里…它成了我背不动的棺材!可越国那群蠢货!他们得了天下就忘了根!忘了吴宫里还有这最毒的引子!忘了那缕香气的源头!没一个人…没一个还记得西施是怎么死的!没一个还记得那些沉在太湖底的头颅是为了谁!”

他猛然抬头,混浊眼珠里爆发出穷途末路般的、近乎邪异的亢奋光芒:“它记着!它替我记住了!它替所有的死人记住了!”他猛地扑向地上的冰鉴碎片,伸出枯爪,一把将那块最大的、冻着血色衣角的碎冰抓起!指间那蛇形刺青蓝光大盛,竟似活物要盘绕上那块冰!

“你们越人忘了!”他对着空气嘶吼,声音扭曲如恶鬼,“就让这天下都记得!都尝尝这‘真相’的滋味!”

“不——!”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直冲头顶!我厉吼着!不假思索地扑过去!狠狠撞向那举着碎冰、如同献祭般跪在冰核前的枯槁身影!

哐——!

瘦骨嶙峋的身体如同朽木被狂暴地撞飞!那块裹着血色碎布的寒冰猛地脱手!在半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暗蓝弧线!在姒翁撕心裂肺的、不知是痛苦还是狂喜的嚎叫声中!那块冰核如同被激怒的妖魔,内部冻结的、混杂了水仙与龙涎的血渍骤然爆发出千百道幽蓝与深红交织、如有实质的尖利光芒!像一个沉睡了三百年的愤怒灵魂终于找到了唯一的缺口,轰然炸裂!

冰核狠狠砸在厚硬的泥土地面上!

不是碎裂的脆响!是……穿透!如同最尖锐的冰锥刺破了无形的膜!那裂开的瞬间,一股无声、无形却磅礴到足以淹没魂魄的洪流,猛地从破碎的冰核核心处迸发出来!那是三百十七年的积冰寒气、是永不消散的血衣哀怨、是姒翁毕生被蚀骨怨毒煎熬的痛苦、更是……那一点龙涎水仙香中蕴含的、数百冤魂头颅浸泡出的恐怖真相!

无形的冲击波以冰核落点为中心,疯狂地向四面八方席卷!没有声音!只有彻骨的冰寒与那令人头皮炸裂、甜腻粘稠中带着血腥腐臭的奇异浓香!

我首当其冲!无数破碎的画面、尖啸的嘶喊、浓重的血腥味、冰冷的绝望、以及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西施被撕碎衣裳、按在冰冷铜鉴盖上那一刻那双眼眸中刻骨的惊恐与了然——如同亿万根冰针裹挟着滚烫的铁汁,强行狠狠撞入我的头颅!疯狂搅动!

“啊——!”我抱着头颅重重摔倒在地,意识在无尽的冰寒与灼烧的真相漩涡中瞬间崩溃!

姒翁的身影如断了线的破败纸鸢,被那股爆发的气流掀飞,撞上坚硬土墙!骨骼碎裂的闷响刺耳!他像一块被揉皱的破布滑落在墙角阴影里,没了声息,只有嘴角渗出极细的一道黑紫色粘稠冰渣。

整个耳房陷入一片更凝重的死寂。冰核爆散后残留在地面的几片冰碎屑中,隐约可见那片凝血的衣角彻底融化殆尽,如同渗入大地。然而那股浸透了亡魂的甜腥龙涎水仙香气,却浓稠得如同实质的粘液,沉甸甸地悬浮在空气的每一粒微尘里,不肯散开。

我的额角磕在冰冷的土坑上,破开一道口子。温热的液体蜿蜒流下,模糊了视线。意识在一片纷乱的猩红与刺骨幽蓝之间沉浮,无数来自冰鉴的、被撕碎的尖叫和画面碎片还在颅内疯狂冲刷撞击。就在这剧痛和眩晕的边缘,额角流淌的血线恰好漫过我被汗水浸透、微微张开的嘴角。舌尖尝到一缕熟悉的腥咸温热,随之而来的……是那渗入血髓的龙涎水仙的浓腻香气!

这股几乎将神魂都熏得涣散的奇异香气,如同一点烧红的火炭落入滚油!瞬间引燃了我被冰鉴强行灌输的庞大混乱记忆!一幅全新的、无比清晰连贯的画面,如同闪电般劈开所有混乱迷雾——

沉沉的黑暗,像浸透了墨汁的天鹅绒帷幕,沉重地垂在吴王寝宫深处。没有灯火,只有冰冷的气息在巨大殿柱间流淌。锦帷深处,传来压抑到近乎窒息的喘息,带着一种兽类的狂乱和难以掩饰的惊惧。

“烧…烧了!把那女人所有的东西!尤其是…贴肉的…”一个沙哑破碎、却又极力维持最后帝王威仪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是夫差。那声音里除了暴虐,竟混杂着一种令人胆寒的、被无边恐惧吞噬的战栗。“全都…给寡人烧干净!一片布头…一粒灰…都不准留下!”

紧接着,一阵沉闷而疯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破风之声猛地撕破寝殿的宁静!一道雪白的、如云似雾的丝帛,被从重重帷幕深处狠狠抛掷出来!

那丝帛极其轻薄柔滑,在空中展开的瞬间,竟如同暗夜中陡然绽放的月光!它飞行的轨迹末端,赫然便是殿角那座巨大、幽深、散发着彻骨寒气的青铜冰鉴敞开的鉴口!那冷硬的龙钮张着口,如同地狱守门之兽贪婪的咽喉!

就在那轻纱即将坠入冰寒深渊的前一刹那——

嗤啦!

一声微不可闻的、又撕裂心扉的帛裂之音!

似乎有一只无形而迅疾的手,在那衣袂坠落的瞬间,硬生生从那片最核心的、浸润了身体最多温热和气息的地方,撕扯下了一小片指甲盖大小的布料!那片微小的白色如同折翅的蝴蝶,在落入冰鉴吞噬的黑暗中划出了最后一道残痕,随即被更深的冰冷彻底吞没。而那片被扯下的碎片,却像被黑暗本身攫取,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巨鉴翻涌的寒气深处,如同沉入无光之海……

更新时间:2025-07-07 02:5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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