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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滂沱,宫漏如泣。长安城燃烧了整整七日的烽烟,被这冰冷雨水死死压灭,只剩浓重的焦糊气在湿透的街巷里郁结不散。整座城池沉重地喘着最后一口气。

我抱紧手中的锦裹,蜷在紫宸殿西侧摇摇欲坠的回廊角落。怀中这把朱弦琵琶,是裴老供奉在乱兵冲进宫门前夜塞进我怀里的。他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腕,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玄音…拿稳了…只有它……只有它认得那套曲子!”

雷鸣夹裹着梁柱燃烧的断裂声滚过夜空,撕裂一道刺目的紫电。瞬间映亮檐下悬挂的、被雨水泡得肿胀的尸体,还有更远处,太极宫承天门方向冲天而起的混乱火光——那是前朝的最后象征,正在被叛贼朱温的鹰犬践踏焚毁。

我的琵琶老师裴老供奉,就在不久前,也被几个兵丁拖着头发拽向了宫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他苍老的背影晃了两晃,最终没入雨帘深处。

“它认得!”裴老的声音带着血沫的嘶哑尚在耳边回荡,殿外骤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盖过了裴老被撕裂的尾音。

我浑身冰凉,牙齿格格打颤,用力箍紧怀里的锦囊——冰凉的绸缎紧贴皮肉,内里是同样冰凉的梧桐木琴身。琴腹深处,有一根暗色赤红的五弦,只有它,被裴老供奉称作为“朱弦”,只有这根血珠浸透般的朱弦能奏出先皇珍之重之、早已湮灭不传的《霓裳》秘谱最后的几段。裴老无数次抚摸着这根细弦,浑浊眼底燃着烛火,嘶声道:“这弦上,缠着大唐的气数啊……”可惜,这弦,自我进宫承蒙裴老传授起,就从未能在他手下发出真正的妙响。他说我指腹红尘太浓,按不住这千年桐木的魂灵,更染不透这根吸饱了李唐王朝三百年命脉的朱弦。

可今夜,偌大的长安城,只剩我一个抱着裴老焦尾琵琶的孤魂野鬼。叛军疯狂的笑声砸在雨声里,比惊雷更骇人。

脚步踩着碎裂琉璃泥泞而来。廊下积水被人粗暴踢开,冷雨浇在身上,像无数细碎冰渣。一股浓重的血腥与汗臭混合的气息直冲鼻腔。几只浸透了水和血的皮靴停在我眼前几步开外。

一个沙哑粗嘎的声音,带着攻城掠地后特有的、餍足又残留亢奋的腔调响起,刮着人的耳膜:“哟,跑丢的乐伎?”另一个声音含混不清,像是喉咙里堵着酒水或淤血:“上头说,一个活口不留!砍了便是!”第三个人带着轻薄的笑意接口:“急什么?看她抱着的是什么?好东西呢!”几道混合着酒气的凶蛮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刺穿薄薄衣衫,死死盯住我怀中紧抱的锦裹。

惊惧如冰水倒灌头顶,又猛地沉坠至脚底。四肢百骸似乎都被冻僵,唯余胸腔里一颗心疯狂擂动,砸得肋骨剧痛。不能!不能交给他们!裴老的话还在耳边响:“它认得…认得……只有……”

不等那沾满泥污的靴子再向前一步,不知哪里涌上一股滚烫的蛮力,猛地点燃我的四肢。我几乎是把自己连同怀里的琵琶一起狠狠掷向前方翻滚弥漫的硝烟与暴雨深处!

粗野的咒骂自身后刺来,更重、更乱的脚步紧随其后。

砖瓦碎屑擦过头脸,火烧火燎。我跌跌撞撞,肺腑如同被冰冷的生铁轮碾过,剧痛得眼前阵阵黑翳。不知摔过多少破败的宫墙,越过多少尸骸枕藉的沟坎,耳中灌满了风声、雨声、心脏在喉咙口狂跳的咚咚声。唯有怀中那冰冷的硬物,紧紧压在狂跳的心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

城东延喜门,竟敞开着它巨大的、崩坏的口子,像是巨兽死而不僵的咽喉。我头也不回,一头扑了进去,淹没进长安城外更无边际的风雨泥沼。

三十年。

乱世的年轮碾压过昔日盛唐的残骸,又生长出新的血痂。洛阳取代了长安。朱温称了帝,国号大梁,那场席卷天下的血火被他称为“清肃”,为天意昭昭。

我在洛阳最下三滥的勾栏里安身。靠早年裴老传下的几分技艺,操弄着一把最寻常的琵琶,唱些俚俗艳曲,供那些同样挣扎在尘埃里的贩夫走卒、新朝微末吏员买酒求醉。琵琶早已不是锦囊里那具焦尾,指下勾挑抹滑的,也再不是什么《霓裳羽衣》,不过是些《挂枝》《玉树》之类靡靡之音,换来几枚温热的铜钱。

夜深人静,那些勾栏酒肆的低矮棚户浸满廉价酒水和腐烂食物的气味。蜷缩在草席上,耳畔犹是方才满堂恶醉之人的哄笑,指尖尚残留油腻粘腻的触感。这时,才敢悄悄掀开草席一角深处。那只早已磨损破旧,颜色尽失的锦囊还在。手指探进去,触碰到那冰冷光滑,隐泛暗哑沉光的梧桐琴身一角。像触碰一块沉埋地底的千年寒冰。不敢取出,更不敢触碰其腹中那根据说系着气数的朱弦。只在暗夜里,让这冰冷的触感如同刀锋,缓慢地切割心头的麻木,提醒着我尚未全然死透的过往。裴老的声音又会响起:“指腹红尘太浓…染不透…”是的,早已染透。我的指腹磨着这贱价的丝弦,沾满浊世的尘埃油腻,哪里还配碰那根弦?

我如幽灵苟活,只待彻底腐烂。

又一个黄昏,西天血红的残阳黏腻地涂抹着洛阳灰扑扑的天际。我缩在勾栏门口角落的阴影里,等下一个零星的主顾,手指下意识在油腻的琴弦上无意义地摩挲。街口新开张的脂粉铺张灯结彩,丝竹管弦喧闹得刺耳。

一个衣着颇为鲜亮的女人扭过来,是城北私寮“绮罗帐”里的鸨母。上下打量我一番,眼神扫过我怀里的廉价琵琶:“喂,裴家娘子,有好差事。”她声音尖细,透着职业的算计,“明儿个夜里,我们那儿有大宴请!来了贵客,出手阔绰!会弹几套新曲子吗?要好的。”

还未等我回应,她忽地凑近,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又刻薄的兴奋:“比不得你旧时宫里的派头,可也是个难得见的家伙事儿!”她咂咂嘴,“是宫里流出来的!真正的宝贝焦尾!搁在后院老库房积灰多少年了,刚寻出来!贵客指明要听!没人会操弄,糟蹋了……你去,就弹它一回!”

“焦尾”二字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我心口!脑中嗡的一声!那个旧锦囊里深藏的冰冷触感瞬间活了过来!皇宫里裴老供奉焦尾朱弦的神韵、裴老枯瘦的手指、他嘶哑的“气数”……无数画面碎片轰然炸开!

“好!”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嘶哑的一声,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贪婪的颤抖。

夜色浓得化不开,绮罗帐的花厅后园深处,酒气熏蒸,彩灯摇曳。我像个卑琐的影子,跟着鸨母避开前庭喧闹的贵客,悄悄穿过游廊,直抵后院那两间低矮破败的木板库房。霉味、尘土和陈年腐朽的香气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

鸨母在黑暗中摸索着,嘴里抱怨着:“啧啧,好些年没人来了…当心脚下!”我踩到了一团软绵绵污秽的东西,黏腻触感透过薄底鞋直抵脚心,激得头皮发麻。

一声生涩的木头摩擦响,库房门被推开。

鸨母在角落的深浓黑暗里摸索,又拉又拽,弄出更大响动和更多尘埃。接着,一个极长极沉的东西,被她吃力地拖了出来。

“喏!就这个!”她把那东西重重往地上一顿。

那东西斜靠着剥落墙皮的污秽墙壁,在库房唯一那盏如豆油灯的昏黄光晕下,现出轮廓。

那形状……那线条……即使被厚厚的灰尘蛛网覆盖,即使琴身上还有几道狰狞的裂痕!我如同僵硬的石偶,一步步挪过去。灯光下,我终于看清了琴头上,那烧焦的尾端——如同凤凰最后一片焚毁的翎羽!

这就是裴老的焦尾!就是我锦囊里那具焦尾琵琶分离三十年、埋藏于尘埃、如今却更显衰老残破的孪生!心腔骤然缩紧,仿佛被无形之手狠狠攥住。

我几乎是跌跪下去,膝盖砸在冰冷的砖地上。灰尘呛入口鼻,也全然不顾。伸出手臂想碰,指尖却在距离冰凉的梧桐木只有毫厘处被无形的屏障阻住,剧烈地颤抖起来。裴老说过,这样的千年灵桐,自有其魂灵,深埋地底吸食山灵地气与匠人之精魂而生,岂是凡俗手指轻易能亵渎触摸?指尖那三十年浊世尘埃的污秽在此刻无所遁形,让我羞愧欲死。

“……傻跪着干嘛!”鸨母不耐烦地踹了我一脚,不重,满是嫌恶,“趁着贵客酒兴正浓,赶紧去前头露一手!好好弹!要那种能勾人魂儿的调调!”

身体被大力拽离焦尾,踉跄着推出库房。怀里被鸨母强塞入另一把装饰俗艳的琵琶。后庭嘈杂丝竹与污秽的调笑声浪拍打过来。

我一瘸一拐地混入喧嚣花厅。彩灯流光映着一张张醉意熏然、油光满面的脸,觥筹交错,言语间皆是谄媚或狎昵。那高高在上、坐于主位的男人——正是昔日焚毁太极宫、以屠夫手段立国的当今天子朱温!他已有老态,被酒色浸得有些浮肿松弛的眼皮耷拉着,嘴角却还习惯性地挂着一丝睥睨与刻毒。只是今夜那目光深处,除了暴戾,似乎还沉淀着一层连酒色也无法驱散的灰暗暮气与莫名的……惊惧?他身边一群阿谀的文官正搜肠刮肚,堆砌着媚词。

鸨母的催促如针扎在背上。手指只能按上那把陌生琵琶油腻的丝弦。熟悉的《挂枝》曲从指尖淌出,滑腻甜软,淹没在喧哗中。然而心全然不在此处!如同被毒火灼烧!三十年前暴雨倾盆、焚城陷落的景象在眼前闪回:裴老被拖走前回望的眼神、怀中锦囊里焦尾冰冷的触感、库房阴影里那具积灰开裂的孪生焦尾!

手指骤然一滑!那媚俗的曲调竟在宫位突兀地撞出一个暗哑刺耳、如裂帛朽木般的怪音!

整个花厅骤然一静!所有的谈笑嬉闹戛然而止!所有人目光惊疑不定地投向我这角落里的弹弦者!那道粘稠阴狠、属于帝王的视线,终于穿透喧嚣浑浊的空气,像淬了毒的钉子,重重钉在我身上!

“找死么?!”鸨母尖利刻毒的声音劈开死寂,指甲狠狠掐进我手臂肉里!

我惊恐地看到,皇帝朱温那双沉淀着暮气却依旧暴戾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被猝然打搅的、极其恼怒的凶光!他身后的心腹侍卫,已经手按刀柄,眼中杀机乍现!

完了!

恐惧化作冰水兜头浇下!电光火石间,唯有那两具焦尾的冰冷成了唯一的稻草!趁鸨母掐得更狠之前,我猛地挣脱!不顾一切地返身冲出花厅,撞开几个侍女,扑回后院库房!扑向那具黑暗里默默伫立、残破却沉默如狱的焦尾古琴!

鸨母尖锐的咒骂和追来的脚步声如影随形!库房的门被狂乱拉开又砰地关上!门外已响起沉重的撞门声!

库房内只有黑暗和那无声伫立的琴影。油灯?油灯早已在刚才被撞翻熄灭!门外撞门声、人声叫骂声如潮水拍岸!冷汗瞬间浸透后心!

没有灯!没有弦拨!什么都看不见!手指却不顾一切地、凭着三十年根植骨血的记忆摸索过去!颤抖的、污浊不堪的手指,狠狠按向那黑暗中琴弦的位置——四弦并拢!

这是《霓裳》起手!是裴老无数日夜熬干心血,只为那根朱弦预备的、承载亡魂的开端!也是我唯一记得真切如同本能的指法!

带着三十年颠沛风尘和濒死恐惧的浊重力道,猛地撞了下去!

嗤啦——!

一声尖锐、短促、如同朽木被雷霆瞬间劈开的崩裂之声,骤然撕裂了库房所有的黑暗与外面狂暴的撞门声!

指下那原本该发出妙音的千年桐木琴腹,竟像一块彻底干裂的土地般,在我蛮力按下的位置,轰然爆开一道深长的裂口!

紧接着——

滴答。

滴答。滴答。

微不可闻的声音,如同深巷夜漏,又像残叶承露,极轻极细,却异常清晰地自身下传出——正来自那道新鲜劈开的琴腹裂缝深处!

门外撞门声似乎骤然停了一瞬!库房内却陷入更深沉、更诡异的寂静。只有那断断续续、冰冷刺骨的滴落之音,在黑暗中回荡。

我如同被施了定身术,浑身僵硬,耳朵却极力捕捉着那声音的方向。血?不,不像血滴,没有腥气。那声音…那冰冷粘稠的液滴…仿佛正落在库房地砖上…那声音在积聚!从一滴一滴,渐渐汇成一片粘滞、缓慢流动的寒意!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正沿着那道裂开的缝隙无声流淌…甚至…开始悄悄蔓延到我跪伏的膝盖四周!

指尖下意识顺着冰冷的琴身滑下,触碰到那不断渗出的冰冷粘稠——霎时间,一股阴寒蚀骨的气息猛地窜上!几乎将指尖冻结!

“哐当!”

库房单薄的木门终于抵挡不住,在轰然巨响中四分五裂地爆开!昏黄的灯光与人影粗暴地涌了进来!

为首撞门的护院头目一脚踏入库房,浓眉紧锁着正要张口厉喝,脚下却突兀地一滑!整个人打了个趔趄,低头看时,顿时如见鬼魅,发出短促惊恐的怪叫:“啊——血!!”

他踩踏之处,一片浓稠粘腻正悄然扩大!诡异的是,那些液体并不反射光线,如同最深沉的阴影凝聚而成,只散发出无边的寒意!而源头,正是我身前那具劈开的焦尾古琴!

更诡异的是,一股无声的冰冷气流,忽地从那崩裂的琴身深处盘旋涌出!气流打着旋,卷起地上的尘土,无声地旋绕着流散蔓延,冰冷刺骨!所过之处,如同寒冬霜降!油灯的火苗被那无源的寒气逼得骤然一矮!光线随之扭曲晃动!

“妖……妖异!!”鸨母尖锐的破音尖叫着,脸色死白!涌进来的护院、侍女们也骇得纷纷倒退,堵在门口乱成一团!

门口那昏黄摇曳的光影突然被一个高大阴沉的身影遮挡。帝王朱温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浑浊的眼珠盯着那诡异流淌蔓延的暗色寒流,盯着那道巨大裂口的焦尾琴,最后死死钉在我身上。他身后心腹老太监眼珠一转,立刻尖声喊道:“圣上!此女怀抱妖琴,引动邪祟!此乃不祥之兆!必是前朝怨魂作孽……”声音里刻意裹着夸张的惊惧,仿佛这冰冷正是弑君夺位时沾染上的无边冤孽前来索命!

朱温布满皱纹的脸颊肌肉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眼底深处那沉淀多年的、深不见底的阴鸷和一丝强压的惊悸瞬间如同滚油泼入冷水,猛烈炸开!他不再看那琴,那血般冰冷流淌的阴影,也不看脸色苍白的侍从们。那双曾经撕裂过无数山河、绞杀过无数敌手的枯涩眼珠,直勾勾凝在我脸上,那里面已没了最初的酒气与浮华下的暮气,只剩下被最深噩梦缠绕的惊悚和某种野兽垂死般的暴怒!

“拿下!”声音嘶哑干裂,像喉咙被砂砾磨过。“立刻!烧了!全部烧掉!”

他不再多停留哪怕一息!猛地转身,宽大的袍袖卷起一阵冷风,在那片妖异的阴寒中迅速远去,仓惶如同逃亡!侍卫们回过神来,刀光剑影立时向我罩下!

我最后看到的,是地上那片冰冷的、流散的浓暗。它们已不再局限于焦尾周围,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沿着砖缝无声蔓延开来,几乎快要触碰到门口众人踌躇不敢向前的脚……

大火焚尽了绮罗帐,连同焦尾、连同样貌相似的歌姬,连同那夜的惊惧,一同烧成了史书上一行墨痕。我怀中揣着那个旧锦囊,仓惶顺洛水而下。囊中那一小块自洛阳焦尾琴腹崩裂时飞溅到我衣袖里、滚落于地的暗红碎片,烙铁般烫着心口。

锦囊裹着的小片焦木不知何时褪尽了烟熏之色,只留一抹沉寂千年的古铜暗沉,恰如我那在宫禁中沉浮的十年时光。它深陷于血肉,随我漂入吴越。

那焦木碎片终年沁着微凉。夜深人静,我将它握在掌心,恍惚间似又触到裴老供奉琴房的清寂。某一夜惊起,掌心冰红印记忽觉一空!焦木碎片竟化了,只余掌心一枚朱砂色的小斑——裴老口中缠住大唐气数的朱弦所凝的血痣!

翌年初夏,我随南渡的伶人沿富春江漂荡。船行过富阳郡地界,忽闻岸边喧哗震天。远远望去,码头泊着数艘巍峨官船,锦缎翻卷。岸上人头攒动,无数百姓被驱赶聚集,对着江心一艘五彩龙舟遥遥跪拜。舟上鼓乐齐鸣,隐隐可见一位老者被簇拥于船头玉座,身着明黄衣冠,形容枯槁却强撑威仪——正是那焚琴驱祟的帝王朱温!他仓皇巡狩至此,排场却如惊弓之鸟,声势浩大,唯恐天下不知。

“昏君不得好死!”水手朝江面啐了一口,满含民间积累如山的愤恨。我缩在船舱阴影里,心口那枚小小的朱砂斑却猛地一跳,如同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一股难以名状的冲动涌起,手指下意识伸向旁边乐箱里一把寻常琵琶。

手指鬼使神差搭上琵琶冰冷的丝弦。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无需回忆任何乐谱,指腹猛地朝那一排弦上最寻常的位置狠狠一划!

呲啦——!

一声尖锐无比、如同千万个灵魂齐声尖叫的裂帛之音,毫无预兆地爆响在这条小船上空!比当年在绮罗帐库房弄断那焦尾琴弦时更尖利百倍!巨大的琴弦被蛮力崩断,带着惊人的反弹力量狠狠抽在琵琶的桐木面板上,竟在光滑的板面上撕开一道狭长的新痕!

这刺耳魔音如同无形毒箭,离弦般刺破水面浩荡的鼓乐,隔着数十丈江面,精准无比地射向帝王朱温乘坐的龙舟!

江心龙舟之上,众目睽睽之下,那端坐御座、正对着江岸万民强撑气派的朱温,身体猛地向前一弓!像被人当胸刺了一刀!枯槁面孔瞬间扭曲到极致,眼珠不可思议地暴突出来!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浑浊破碎、如同破烂风箱的撕扯声!鲜血混着破碎的内脏腥红之物,猛地从他大张的口中狂喷而出,泼溅在身前华贵金丝刺绣的龙袍前襟!

“陛下——!护驾!护驾!”凄厉变调的尖叫声响彻龙舟!整个庞大的船队在江心混乱地打转!

岸边黑压压跪着的百姓茫然抬头,不知所措。只见龙舟上乱作一团,一个明黄身影被内侍们惊恐万分地抬入舱中。御医仓惶出入如丧家之犬。喧天的鼓乐早已死寂,只剩江风呜咽。一场御驾亲临、本欲宣示威仪以求安定的巡游,彻底沦为一场混乱不堪的溃退闹剧。

没过几日,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遍江南——梁帝朱温,于富阳行在,暴卒!

我的心口处,那枚朱砂小斑却猛地灼热起来,发出持续的、细微的震颤。

那一夜,小舟暂泊于富阳下游一处僻静江湾。新月如钩,清辉漫洒。胸中那一抹沉寂多年的焦灼和阴郁,似被朱温暴毙的消息点燃又迅速冷却,竟转为一片奇异的、久违的空明澄澈。

岸边,江风飒飒,掠过一丛丛坚韧的芦苇,吹拂过滩头一片在月色下显得黑沉沉的焦土——那是江岸山火肆虐后的遗迹。几株幼小的梧桐幼苗,正从那片枯死的焦木余烬中顽强地钻出嫩芽,在晚风里怯生生地舒展着两片新叶。嫩绿的叶缘,却悄然生着一道细微的、仿佛被血沁染过的赤痕。

鬼使神差地,我走下了船。蹲下身,从袖中取出一把寻常的剔甲小银刀。刀光清冷,映着天上那眉弯月牙。指尖抚上心口,那滚烫的朱砂点似乎感应到什么,灼烧感更炽。

刀刃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贴近胸前肌肤。月光下,锋锐的刀尖如同蘸取最纯净的朱砂,轻轻刺入。一股极其轻微的锐痛传来,随即,温热的液体悄然渗涌。一滴,圆融饱满,在银刃尖端凝聚,凝而不落,鲜红得如同初生之日,与怀中那枚朱砂痣的赤色一般无二。

它轻轻坠落。无声地,滴入脚旁那片焦土,落在一株初生的、叶缘带赤的小桐苗根下。

一刹间,万籁俱寂。连呜咽的江风、涌动的暗流都屏住了呼吸。那焦渴的土像是获得了甘霖的深吻,又像是承受不住生命本源的重量,微微颤动了一下。

仿佛有一阵极其细微、清越透骨的弦音,从地下深处幽幽弥漫上来,缭绕盘旋于这片死寂的焦土与新绿之上。那声音无法描述,似千年桐木于烈火后吐纳的第一缕清气,似枯泉暗涌春水的微响,又似初生婴儿懵懂、却已蕴含一切生机的呼吸。

远处江面上,数点渔火明灭,在沉沉的夜色里摇曳着微光,如同散落的星辰,默默注视着这无声的生死交割。

更新时间:2025-07-07 02:5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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