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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张建国和李大力仍然像往常那样起床工作,以便获取贡献点,仍然是和李伊小丫头打过招呼,不过似乎小姑娘没什么精神头。或许是病情又严重了,张建国暗暗想到。

“现在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张建国想起了自己的那张泛黄《粮油供应证》,猛然间他想到:李大力哪里来的红薯?要知道现在可是计划配给制度,吃饭几乎只有那所谓的营养餐,和少部分蔬菜副食品,但是绝对没有红薯。

于是在结束一天工作回去的时候张建国一把拉住同时想要回房间的李大力,并压低声音询问他:

“你哪里来的红薯?你知道现在什么情况吧?”

李大力憨厚的挠了挠头回答道。

“俺最近种的,俺看农场有红薯苗,就拿了一小根,弄了点土,瞎弄一下,没想到可以,俺就想着给小伊补一补,小家伙天天吵着吃不饱。”

张建国叹了口气,想到李伊小丫头年纪不大就要经历这种,不禁感到心酸。

“大力,你千万不要和其他人讲,这个问题很严重的,知道吗?”

张建国那句压低的警告像块沉重的石头,砸进了李大力浑浊的憨厚里。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搓着的大手也停了下来,那点因为女儿可能吃到好东西而泛起的喜悦光芒,瞬间被一种迟来的、巨大的恐慌所取代。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干涩的声音:“俺……俺知道了,张老师。俺谁都不说!俺……俺就是看小伊瘦得可怜……”他慌乱地点着头,眼神躲闪着,不敢再看张建国严肃的脸,像个做错了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慌慌张张地缩回了自己那扇铁门后面。

接下来的日子,空气仿佛凝固了。李大力再见到张建国时,眼神总是闪烁不定,匆匆点个头就钻进屋里。李伊小丫头似乎更蔫了,偶尔在门口遇到张建国,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叫一声“张爷爷”,往日那股子活泼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张建国的心揪着,每次经过李大力家门口,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扫过那扇紧闭的铁门,仿佛能穿透金属,看到窗台上那点微弱的、不合时宜的绿意。

那点绿意,成了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意外,终究还是以最猝不及防的方式降临。

那天傍晚,张建国拖着比往日更加沉重的身体回来。肺里的灼痛感加剧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尖锐的摩擦声。通道里模拟的“暮光”比平时更昏暗几分,带着一种不祥的压抑。还没走到自家门口,他就听到了异样的声音。

不是李伊往日微弱的咳嗽,也不是李大力沉闷的叹息。而是一种尖锐的、带着哭腔的童音,混杂着剧烈的喘息和断续的呓语。

“红……红薯……甜甜的……爸爸……我要……”

张建国的心猛地一沉,脚步踉跄了一下,几乎是扑到了李大力家的门前。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比通道更亮的应急灯光。

“小伊!小伊你怎么了?别吓爸爸!”李大力带着哭腔的嘶吼穿透门缝。

张建国一把推开门。

狭小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浑浊的热气和浓重的药味。李伊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那张窄小的床上,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眼睛半闭着,瞳孔似乎都有些涣散。她瘦弱的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拉风箱般的嘶鸣,小小的身体因缺氧而微微抽搐。

“爸爸……红薯……好甜……”她无意识地呢喃着,滚烫的小手在空中虚弱地抓挠。

李大力跪在床边,巨大的身躯因为恐惧和绝望而剧烈颤抖。他一只手紧紧攥着女儿滚烫的小手,另一只手徒劳地想去擦她额头的汗,却又怕碰疼了她,粗粛的手指悬在半空,抖得厉害。他满脸涕泪横流,对着门口的方向语无伦次地嘶喊:“药!药吃完了!贡献点……贡献点不够换新的了!小伊……小伊她烧糊涂了!她……”

就在这时,两个冰冷、如同金属铸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堵住了光线。他们都穿着深灰色的巡察制服,肩章上的徽记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但两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

当先一人身材瘦削,面容如同刀削斧劈般冷硬。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不带一丝温度,目光精准地扫过屋内混乱的场景,落在李大力那张涕泪纵横、写满绝望的脸上,以及李伊那烧得通红、口中呓语着“红薯”的小脸上。他微微皱起眉头,像在审视一件需要处理的故障物品。他是巡查员赵峰,以铁面无私、严格执行规章闻名。

他身后的年轻巡查员则略显不同。他叫陈默,身形挺拔,眉宇间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青年人的棱角。看到床上李伊痛苦的样子和李大力绝望的神情时,他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不忍,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记录板。他的目光也扫过房间,同样落在了窗台上那个破碗里蔫掉的红薯藤和那块显眼的红薯残块上,但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似乎有些挣扎。

“红薯?”赵峰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房间的窒息感,像一把手术刀切入,“李大力,解释一下。计划配给条例明确规定,所有种植资源归城邦统一管理调配,严禁私人截留、种植、分配。你,在私种作物?”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刺向窗台那个铁证。

“俺……俺……”李大力像被抽掉了脊梁骨,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几乎瘫软在地。他看着赵峰那冰冷的脸,又看看烧得人事不省的女儿,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实质的潮水将他淹没。他猛地扑过去,不是扑向巡查员,而是扑向了窗台,用他那双沾满泥污和泪水的大手,徒劳地想去遮挡那个破碗,想把那块小小的、该死的红薯残块藏起来,仿佛这样就能抹去一切。“不是!那不是!俺没有!俺……”他语无伦次,声音嘶哑破裂。

“让开!”赵峰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等等!”站在赵峰身后的陈默突然开口,声音不大,但在死寂中格外清晰。他上前一步,挡在了赵峰和李大力之间,面对赵峰审视的目光,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但眼神没有躲闪。“赵队,情况特殊!孩子病得很重,你看她!”他指向床上气息奄奄的李伊,“她需要立刻就医!这……这红薯的事,能不能先放一放?”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赵峰的目光冷冷地扫过陈默,又落在李伊身上,那高烧抽搐的小小身影似乎并未在他冰封的表情上留下任何痕迹。“程序就是程序,陈默。”他的声音毫无起伏,“违规就是违规。孩子的状况,按规定我们会通知医疗站。但违规行为必须记录、取证、上报。这是纪律。”他绕过陈默,直接走向窗台。

陈默还想说什么,但看着赵峰那毫无转圜余地的侧脸,话又咽了回去,只是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他看向李大力,眼神复杂,带着一丝无力感。

赵峰的白手套精准地捏起了那块小小的、沾着泥土的红薯残块,举到眼前,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像是在鉴定一件赃物。“证据确凿。”他将残块放进一个透明的证物袋,动作一丝不苟。他转向陈默手中的记录板,声音清晰冰冷:“平民区三期,居民李大力,违反《地下城生存物资管理条例》第十七条,私自截留、种植计划外作物。证据:红薯残块一块。目击证言(指向昏迷中呓语的李伊)一份。现予以初步确认,报告由你记录,提交物资管理委员会审议处罚。”

“不——!”一声凄厉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嚎叫从李大力喉咙里爆发出来。他双目赤红,巨大的身躯猛地弹起,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不顾一切地扑向赵峰,目标直指那个装着红薯残块的证物袋!“还给我!那是小伊的!她还病着!她还……”

“李大力!住手!”陈默厉喝一声,反应极快,抢在赵峰之前一步跨出。他没有使用擒拿格斗的狠厉招式,而是张开双臂,用身体挡在了暴怒的李大力和赵峰之间,同时试图去抓住李大力挥舞的手臂。“冷静点!暴力抗法对你和女儿都没好处!”他一边格挡李大力的冲撞,一边急切地低吼,试图唤醒李大力的理智。李大力的拳头砸在陈默的胳膊上,力道很大,但陈默咬着牙硬抗了下来,死死顶住。

赵峰则冷静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冲撞,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惊慌,只有更深的冰冷。“陈默!控制住他!”他命令道,“李大力暴力抗法,罪加一等!记录!”

“俺……俺没有抗法……俺要救小伊……”李大力被陈默死死拦住,巨大的力气让陈默也连连后退,但他赤红的眼睛里只有赵峰手中那个袋子,绝望的泪水混着汗水滚落,“求求你们……先救救孩子……罚俺……罚俺什么都行……”他的挣扎渐渐变成了无力的推搡,最后整个人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被陈默艰难地架住,庞大的身躯靠着陈默支撑才没有倒下,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绝望的呜咽。

“别!别伤害他!”张建国再也无法旁观,他冲上前,用自己佝偻的身体挡在了李大力和陈默之前,面向赵峰。剧烈的动作引发了他胸腔里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咳得弯下腰,几乎站立不稳,却依然张开双臂。“咳咳……长官!咳咳……他……他是糊涂!是孩子病了!急昏头了!您高抬贵手……孩子……孩子快不行了!求您先看看孩子吧!”他指着床上气息越来越微弱的李伊,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哀求,目光在赵峰冰冷的脸上和陈默紧绷的脸上来回扫视。

赵峰的目光扫过床上那个小小的、生命之火正在迅速熄灭的身影,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但转瞬即逝,重新被冰封覆盖。“程序就是程序。”他冷漠地重复,目光转向陈默,“把他先带走,看管起来。等报告提交后处理。”他下巴朝窗台扬了扬,“这里的违禁品,全部清理。”

陈默架着瘫软如泥、不再挣扎只是绝望呜咽的李大力,感受到对方身体死沉的分量和那令人心碎的呜咽。他看了一眼床上气若游丝的李伊,又看向赵峰,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是,赵队。”他架着李大力,动作比之前拖拽要缓和一些,但依然坚定地向外走。

李大力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眼神空洞地看着床上昏迷的女儿,又看向窗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音。“小伊……爸爸……爸爸没用……”他最后喃喃了一句,声音低微得如同叹息,被陈默半扶半架地带离了房间。

房间里只剩下张建国剧烈的咳嗽声和李伊那越来越微弱、几乎听不见的喘息。

赵峰没有立刻离开。他走到窗台前,看着那个破碗,伸手,将里面那株彻底枯萎的红薯藤连根拔起,连同那一点点泥土,随意地扔进了另一个证物袋。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在清理一堆无用的垃圾。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目光落在靠着墙壁、咳得几乎喘不上气的张建国身上。

“张……建国?”赵峰看着张建国工作服上的铭牌,似乎在回忆什么。他慢条斯理地从自己制服口袋里掏出一个薄薄的证件夹,打开。里面夹着的不是巡查证件,而是一张边缘磨损、照片泛黄的旧证件——一张教师证。照片上的人年轻许多,眼神明亮,带着知识分子的清矍。证件上清晰地印着名字和“优秀教师”的字样。

赵峰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捻起那张旧教师证,像把玩一件有趣的旧物,目光在证件和张建国此刻佝偻病弱、狼狈不堪的现状之间来回扫视,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听说你以前是个老师?”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难堪的玩味,“‘优秀教师’?呵。”那一声轻笑,轻飘飘的,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张建国的心脏。

张建国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被对方随意捻在手里的、象征着他过去全部荣光的证件。咳嗽奇迹般地止住了,一股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愤怒瞬间冲垮了肺部的剧痛,让他浑身都颤抖起来。

赵峰似乎很满意张建国的反应。他欣赏了几秒钟对方眼中那痛苦交织着愤怒的火焰,然后,两根手指随意地一松。

那张泛黄的教师证,像一片枯叶,打着旋儿,飘落下来,正好掉在张建国脚边冰冷的地面上,沾上了些许灰尘。

“看好你的邻居,老教师。”赵峰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漠然,仿佛刚才那充满恶意的玩味从未存在过。“下次,就没这么简单了。”

说完,他不再看张建国一眼,带着那两个证物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房间。厚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震得墙壁嗡嗡作响。

死寂。

彻底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小小的房间。只有李伊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声,证明着这里还有一丝生命的气息。

张建国佝偻着背,像一尊被风化的石雕。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每一次弯曲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轻响和肺部撕裂般的痛楚。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伸向地上那张静静躺着的、沾了灰尘的教师证。

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塑料封皮,熟悉的触感,却带着一种被践踏后的冰冷。

通道里,模拟的“月光”惨淡地透过狭小的窗户,在地面上投下一片冰冷的蓝白色。窗台上,空空荡荡。只剩下那个孤零零的破碗,碗底残留的一点泥土,散发着微弱到几乎闻不到的、属于泥土的、也是属于红薯的最后一丝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在门外响起。门被推开,是陈默回来了。他脸上带着疲惫和一丝未消的沉重,看了一眼床上依旧昏迷的李伊,又扶起正艰难直起身的张建国,将刚刚红薯藤上面的剩下的唯一一个红薯放在张建国手里。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床边,俯身探了探李伊滚烫的额头,眉头紧锁。然后,他转身走向门口,在离开前,脚步顿了一下。他的目光落在张建国手中紧握着的那张沾灰的教师证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锐利,也没有赵峰式的冰冷,只有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沉重。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沉默地离开了,轻轻带上了门。张建国也认得陈默——他的学生。

房间里,只剩下一个垂死的孩子,和一个握着冰冷过去、心如死灰的老人。

更新时间:2025-07-07 02:5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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