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脑勺那块头皮,像被野狗啃过的馍。坑坑洼洼,露出底下粉白脆弱的底色,摸上去,是种令人心惊胆战的滑腻,带着点诡异的凉气。自从奶奶闭了眼,埋进村后那片向阳的坡地,这见鬼的斑秃就一天天蚕食着我原本还算浓密的头发,从铜钱大小,迅速扩张成如今这副鬼样子。镜子我是再不敢照了,那里面的人,顶着个癞痢头,眼神空洞,活脱脱一个刚从阴沟里爬出来的水鬼。
村里的风,向来是裹着唾沫星子和陈年旧事的。那些闲话,不用凑到墙根底下听,它们自己会钻进耳朵里。
“啧啧,瞧见没?大树那后脑勺……哎哟,比癞蛤蟆皮还磕碜!”
“可不是嘛!他奶刚走,这就遭了报应?他奶活着那会儿,可没少给树仙上供,磕头磕得比谁都响!”
“报应?我看是树仙爷嫌他命薄,不顶事儿了!以前有他奶那点阴德罩着,树仙爷勉强睁只眼闭只眼,现在嘛……”说话的老汉嘬着旱烟,浑浊的老眼瞟向我家的方向,吐出一口浓痰,“树仙爷要收替身喽!大树那命格,轻飘飘的,可不正好填进去?”
“木命人,离了树仙爷的根,能活几天?悬喽!”
这些刀子似的闲言碎语,裹着旱烟的辛辣和唾沫的腥气,不分白天黑夜地往我耳朵里钻,刮得心口生疼。奶奶在世时,常把我冰凉的手捂在她枯瘦却温热的掌心,一遍遍念叨:“大树啊,咱是木命,离了土,离了根,活不旺相。村口那老槐树,就是咱的根,是树仙爷,得敬着,护着,它才能护着你……”
老槐树。村口那棵盘踞了不知多少年的怪物。树干粗得三四个壮汉都合抱不拢,黝黑虬结的树皮裂开深深的沟壑,像一张张无声呐喊的嘴。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即便是正午,树底下也透着一股渗入骨髓的阴冷。树根一部分拱出地面,如同巨蟒扭曲缠绕,一部分深深扎入不知何处的黑暗。村里人走过树下,无不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位沉默而威严的“树仙”。
奶奶的叮嘱,连同那些令人窒息的流言,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后脑勺那块裸露的头皮,仿佛成了某种耻辱的烙印,也成了某种不祥的预兆。一种冰冷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那天是十五,镇上大集。头顶的日头白得晃眼,晒得人头皮发烫,偏偏我后脑勺那块光秃的地方,却像贴了块冰,丝丝缕缕地往外冒着寒气,与周遭的酷热格格不入。我混在人流里,只想快点买点盐巴针线,然后缩回我那间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周遭是熟悉的乡音、牲口的粪便味、汗味、劣质香粉味,混在一起,嘈杂又沉闷。
刚走到村口老槐树那巨大的阴影边缘,一股难以形容的腥气猛地钻进鼻孔。那味道,带着浓重的土腥,又混杂着一股铁锈似的、令人作呕的甜腻,直冲脑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紧接着,人群里爆发出第一声变了调的尖叫,像根针,瞬间刺破了集市的喧闹。
“血!树……树流血了!”
所有的声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掐断。时间凝固了。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那棵盘踞在村口、如同巨大鬼爪的老槐树。
我僵在原地,脖子像生了锈的轴,一寸寸艰难地抬起。
目光所及,是地狱般的景象。
老槐树那粗糙皲裂的树干上,几条深邃的裂缝里,正汩汩地往外冒着一种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那液体如同活物,沿着黝黑树皮的沟壑蜿蜒爬行,汇聚成一道道刺目的血线,滴滴答答地往下坠落。每一滴砸在树根旁裸露的泥土上,都留下一个深色的、不祥的印记。
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缝隙,斑驳地洒落下来,正好有几束光柱,穿透了那下坠的“血滴”。那粘稠的液体在光线中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浓稠得化不开,散发出更加浓烈的腥甜气味。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那粘稠液体滴落的“啪嗒……啪嗒……”声,清晰得如同丧钟,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无声地蔓延、炸开。一张张原本鲜活的面孔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如纸。有人手里的篮子“哐当”掉在地上,鸡蛋黄混着蛋清流了一地;有人腿一软,直接瘫坐下去;更多的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筛糠似的抖着,眼神里充满了最原始的惊骇,死死盯着那棵正在“流血”的妖树。
就在这时,一滴冰凉的、粘腻的东西,毫无预兆地,精准无比地砸落在我后脑勺那片裸露的、光秃的头皮正中央!
“滋啦——”
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痛猛地炸开!那感觉,就像滚烫的油滴在了最嫩的肉上,又像是冰冷的毒蛇信子舔舐着骨头缝。我浑身剧震,头皮上的每一根汗毛(尽管所剩无几)都倒竖起来!一股强烈的、深入骨髓的阴寒顺着那滴“血”接触的地方,疯狂地钻进我的皮肉,瞬间流窜向四肢百骸,冻得我牙齿咯咯作响,血液似乎都要凝固。
“啊——!” 我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扭曲的痛叫,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后脑勺。
指尖触到的,是一片滑腻冰凉,带着那股令人作呕的腥甜。那滴“树血”正顺着我头皮的沟壑缓缓滑下,留下一道湿冷的轨迹。
这异变太过突然,太过精准!人群的恐惧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无数道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那些眼神,如同实质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皮肤里。
“是他!是大树!”
“树仙的血……滴他秃头上了!”
“完了完了!树仙发怒了!指名点姓要他!”
“替身!树仙爷要收替身了!”
恐慌的议论声如同沸水般炸开,带着末日降临般的绝望。我被这千百道目光钉在原地,后脑勺的灼痛和阴寒交织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那滴粘稠的液体顺着我的脖颈滑落,留下一道冰冷的湿痕。
就在这混乱的顶点,一个尖利、凄厉,如同夜枭啼哭的女声猛地撕裂了喧嚣:
“树仙发怒啦——!要活祭!要活祭啊——!”
是黄仙姑!她不知何时挤到了人群最前面,那张常年涂抹着廉价白粉的脸此刻因极度的恐惧和某种扭曲的狂热而变得狰狞。她披头散发,身上的花布衫歪歪扭扭,枯瘦的手指直直地指向我,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来,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我,嘴里发出非人的嘶喊:
“就是他!命薄如纸,污了树仙的眼!树仙爷要他的命填窟窿!活祭!再不祭,整个村子都要遭大殃!天火!瘟疫!绝户啊——!”
这声嘶力竭的“活祭”二字,如同点燃干柴的最后一点火星。人群彻底疯了!
“活祭!活祭!”
“绑了他!给树仙爷消气!”
“不能连累全村!绑了他!”
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孔,瞬间被一种名为“自保”的疯狂所取代。平日里熟悉的、麻木的、甚至带着点同情的眼神消失了,只剩下赤裸裸的、要将我撕碎的凶光。几个壮实的后生,眼睛血红,在黄仙姑尖叫声的煽动下,像饿狼一样朝我猛扑过来!
我下意识地想跑,可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冰冷的恐惧和那股钻入骨髓的阴寒,让我浑身僵硬。一只粗糙的大手狠狠地揪住了我本就稀疏的头发,头皮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啊!” 我痛呼出声。
紧接着,膝盖窝被人从后面重重踹了一脚,我“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尘土呛进喉咙。
“捆结实点!别让这扫把星跑了!”
粗粝的麻绳带着一股陈年的霉味,狠狠地勒进我的皮肉里,先是手腕,接着是脚踝。绳子收得极紧,几乎要勒断骨头,皮肤火辣辣地疼。我被粗暴地拖拽着,像拖一条死狗,一路拖向那棵流淌着“血泪”的老槐树。
树下的泥土被那粘稠的暗红液体浸润,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腥气。我被几个人死死按着,脸几乎贴在那冰冷湿滑、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树根上。虬结的树根如同巨蟒的躯体,冰冷、坚硬,带着一种非生命的恶意。
周围的喧嚣是沸腾的油锅。男人们粗鲁的呼喝,女人们带着哭腔的催促,孩子们被吓坏的尖锐哭喊,还有黄仙姑那一声高过一声、如同魔咒般的尖叫:“时辰快到了!快!快准备!香烛!三牲!快啊——!”
他们在我面前手忙脚乱地布置着。一张破旧的、沾满油污的供桌被抬来,歪歪斜斜地摆在老槐树下。几只被捆住脚、绝望挣扎的鸡鸭被丢在桌上,扑棱着翅膀,发出凄厉的哀鸣。几根粗劣的红烛被点燃,昏黄摇曳的火光非但没能带来一丝暖意,反而将老槐树扭曲的枝干投影在地上,如同无数狰狞舞动的鬼爪。劣质的香被点燃,呛人的烟雾混杂着血腥味和树汁的腥甜,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瘴气。
我被死死按在树根旁,粗粝的树皮硌着我的脸颊,冰冷的湿气透过薄薄的衣衫渗透进来。后脑勺那块秃斑处,被树血滴中的地方,那灼痛和阴寒的感觉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像活物一样在皮肤下钻动,带来一阵阵令人牙酸的麻痒。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一寸寸漫上来,淹没口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中,一只枯瘦、冰冷的手,带着令人作呕的滑腻感(不知是汗还是什么),猛地抓住了我的头发,粗暴地将我的头向后拽起!
是黄仙姑!她那张涂着厚厚白粉的脸凑得极近,浑浊的眼珠里闪烁着一种非人的、癫狂的光,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她身上那股常年不散的、混合着劣质香烛和草药腐烂的浓烈气味,混合着老槐树散发的腥气,直冲我的鼻腔。
“大树啊……”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和蛊惑,“别怨,这都是命!树仙爷看上你,是你的造化!你这命薄得跟纸一样,活着也是遭罪,不如填了树仙爷的窟窿,积点阴德,下辈子投个好胎!啊?”
她另一只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锈迹斑斑、刃口却异常锋利的柴刀!那熟悉的木柄,那熟悉的重量感……那是我家的柴刀!是奶奶还在时,我每天用来劈柴的那把!
冰冷的刀锋在昏黄的烛光下,反射着幽冷的、不祥的光,轻轻贴上了我的脖颈。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时辰到——!”黄仙姑猛地拔高了调子,声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请树仙爷——收祭——!”
“收祭——!”
“收祭——!”
周围的人群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应和,汇成一片疯狂的海啸,将我彻底淹没。无数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野兽般的光芒,死死地盯着我,充满了恐惧解除后的扭曲快意。那柴刀的冰冷触感,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的颈动脉。
死!
这个字眼如同惊雷在我混乱的脑海中炸开!巨大的恐惧瞬间转化为一股焚尽一切的暴怒!凭什么?!凭什么我要被当成祭品,填这狗屁树仙的窟窿?!奶奶信它,护它,到头来它连奶奶的孙子都不放过!这吃人的树!这吃人的村子!
一股前所未有的蛮力,混合着濒死的绝望和被彻底背叛的狂怒,猛地从我身体深处爆发出来!被麻绳捆缚的双脚死命地蹬踹着冰冷湿滑的泥地,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疯狂地扭动挣扎!按着我胳膊的几只手猝不及防,竟被我挣开了一丝缝隙!
就是现在!
我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黄仙姑那只握着我家柴刀的手腕上!那只枯瘦的手腕!
“嗷——!” 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用尽全身的力气,被反绑在身后的双手猛地向上、向前一挣!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带来火辣辣的剧痛,但我不管不顾!指尖在湿冷的泥土里猛地一抠,身体借着这股反冲力,像一张拉满的弓骤然弹起!
我的头,用尽毕生的力气和满腔的恨意,狠狠撞向黄仙姑握刀的手腕!
“砰!”
一声闷响。骨头撞击骨头的脆响被淹没在周围的喧嚣里。
“哎哟!”黄仙姑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手腕剧痛之下不由自主地一松。
那把锈迹斑斑的柴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哐当”一声,掉落在我的脚边!
机会!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理智!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向前一扑!被捆缚的身体重重砸在冰冷的泥土和虬结的树根上,脸颊被粗糙的树皮刮破,火辣辣地疼。但我顾不上!唯一能动的,是那双被捆在身前的手!手指不顾一切地在地上摸索、抓挠!
指尖猛地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带着熟悉木纹触感的物体!
柴刀柄!
抓住了!
就在黄仙姑尖利的“抓住他!”和村民们惊怒的吼叫声中,我蜷缩在地上的身体,借着扑倒的惯性,用尽腰腹的力量,猛地向侧面一滚!滚动的方向,正对着那棵流淌着“血泪”的老槐树!
后脑勺那块光秃的头皮,在滚动中蹭过冰冷湿滑、沾满暗红树汁的树根,那股阴寒和灼痛感再次袭来,如同恶毒的诅咒,瞬间点燃了我胸腔里最后一点理智,将其彻底焚烧殆尽!
杀!杀!杀!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在疯狂咆哮!不是杀人,是杀树!杀了这吃人的妖树!
滚动的势头未竭,我已经滚到了老槐树那巨大、虬结、如同巨蟒盘踞的主根之下。那树根拱出地面,形成一个天然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弧度。我仰面朝天,被捆住的手腕艰难地翻转,将那把沉重的柴刀死死地攥在手中,刀锋向上!
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瞄准!积攒了十七年的屈辱、病痛、孤独,被当成祭品的绝望,奶奶离世的悲伤,还有此刻后脑勺那如同毒虫噬咬般的诡异痛楚……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汇成一股毁天灭地的洪流,冲垮了所有堤坝!
“啊——!!!”
一声撕裂夜空的狂吼从我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血沫的腥气!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借着身体滚动的余势,腰背猛地发力向上挺起!被捆住的双臂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带动着那把沉重的柴刀,朝着头顶上方那拱起的、粗壮得如同巨蟒脊背的老槐树主根,狠狠地、决绝地、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劈了下去!
“咔嚓——!!!”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
那不是砍断普通木头的声音!那声音,更像是劈开了一块腐朽了千年的顽石,又像是撕裂了某种坚韧无比的皮革!巨大的反震力顺着刀柄传来,震得我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双臂骨头像是要寸寸断裂!
柴刀深深楔入了那粗壮的树根!刀身至少没入了一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周围所有的喧嚣——黄仙姑的尖叫、村民的怒吼、鸡鸭的哀鸣——都在这一声恐怖的断裂声中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扼住了喉咙。
死寂。
绝对的死寂。
紧接着,一声更加诡异、更加令人头皮炸裂的声音,从那被劈开的巨大创口深处传来。
“咯…咯咯咯……”
像是骨骼在摩擦,又像是腐朽的木头在巨大的压力下呻吟、碎裂。
一股比之前浓郁十倍、腥臭百倍的暗红色液体,如同压抑了千百年的血泉,猛地从那巨大的刀口裂缝中喷涌而出!不是滴落,是喷溅!
“噗——!”
滚烫的、粘稠的、散发着浓烈铁锈腥气和腐土恶臭的液体,劈头盖脸地浇了我一身!从头到脸,到脖子,到前胸……瞬间将我染成了一个血人!那液体滚烫得如同岩浆,浇在皮肤上发出“滋滋”的轻响,带来钻心的灼痛,其中蕴含的阴寒之气却更加刺骨,疯狂地试图钻进我的骨髓!
“啊!” 我被这滚烫的“血泉”冲得眼前发黑,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喉咙。
“妖树!妖树流血了!”
“他…他把树仙爷砍了!”
短暂的死寂后,是更加歇斯底里的恐惧爆发!村民们像见了鬼一样,惊恐万状地尖叫着,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仿佛那喷溅的树汁是致命的毒液。黄仙姑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煞白的脸上涕泪横流,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咯啦啦……轰!”
那被劈开的巨大创口,在喷涌的“血泉”冲击下,猛然向两侧撕裂、塌陷!粗壮的树根内部,竟然是中空的!一个巨大的、黑黢黢的窟窿,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暴露在昏黄的烛光和惨淡的月光之下!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泥土的腥腐和某种……蛋白质彻底腐败的甜腻气味,如同实质的浪潮,从那黑窟窿里汹涌而出!瞬间弥漫了整个村口!
“呕……”
“天啊……什么味道……”
离得近的几个村民,包括七叔公,被这股恶臭熏得当场弯腰呕吐起来,脸色由白转青。
就在这片混乱和恶臭之中,借着供桌上摇曳不定的烛光,还有天上那轮惨白的毛月亮,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了那树根窟窿里的景象——
一具骸骨。
一具被虬结的、如同巨蟒般的老槐树根须死死缠绕、包裹着的骸骨!
那骸骨呈一种扭曲的蜷缩姿态,仿佛在临死前承受了巨大的痛苦。骨骼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黑色,显然年代极其久远。树根深深勒进了骨头的缝隙,有些地方甚至和骨头生长在了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恐怖的共生状态。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骸骨的臂骨以一种环抱的姿态,死死地护在胸前。而在那森白的臂骨怀抱之中,赫然紧紧贴着一本……书!
那书看起来不大,比巴掌略宽一些,封面是某种不知名的深褐色皮质,早已磨损得看不出原色,边缘破烂不堪。书页厚重,呈现出一种陈年旧纸特有的焦黄,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幽幽的、不祥的气息。它被骸骨的双臂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禁锢在胸前,仿佛比生命本身还要重要。
死寂。比刚才更沉重、更诡异的死寂笼罩了所有人。只有那树根创口还在汩汩地流淌着暗红的液体,滴落在泥土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七叔公,村里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老人,刚才还吐得昏天暗地,此刻他佝偻着腰,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窟窿里的骸骨,特别是骸骨身上那件尚未完全朽烂、依稀还能辨认出是深蓝色土布、样式极其老旧的褂子残片……他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比身上的孝布还要惨白。枯瘦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向那具骸骨,嘴唇哆嗦着,如同风中残烛,发出一种濒死般嘶哑、破碎的气音:
“是…是…他!老…老郭头!郭…郭先生!三十年前……给咱村看风水……就…就再没回去过的……郭地师啊!”
“郭地师”三个字,如同三颗冰锥,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村民的心脏!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脸上的惊恐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久远的恐惧所取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时光尘封的罪恶感。年轻的则是一脸茫然,但也被这诡异恐怖的气氛和长辈们的反应吓得噤若寒蝉。
黄仙姑瘫在地上,像被抽掉了骨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白直往上翻。
而我,被那滚烫腥臭的树汁浇透,浑身灼痛冰冷交织,几乎窒息。七叔公那声“郭地师”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混合着对眼前这诡异景象的极度憎恶,驱使着我。我挣扎着,用被麻绳勒得血肉模糊的手腕,不顾一切地伸向那个散发着恶臭的树根窟窿,伸向那具被树根缠绕的骸骨,伸向它怀中紧抱的那本焦黄的书!
指尖触碰到那书皮的瞬间,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凉触感传来,仿佛摸到了一块深埋地底的寒玉。同时,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刺痛感,像电流一样,猛地从我后脑勺那块光秃的头皮上窜过!
我猛地一用力,将那本被骸骨死死护住的书,硬生生从它环抱的臂骨中扯了出来!
书很沉。封面是某种不知名的深褐色皮质,冰冷坚硬,边缘磨损得厉害,沾满了黑褐色的污垢,散发着浓烈的土腥和腐朽气味。封皮中央,似乎曾经有过凸起的纹路,但早已模糊不清。
我的双手沾满了粘稠腥臭的树汁和污泥,颤抖得厉害。后脑勺那块秃斑处,那股被树血滴中后一直存在的灼痛和阴寒,此刻如同被投入火星的油锅,猛地剧烈翻腾起来!一股强烈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牵引力,拉扯着我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本书焦黄的封面上。
顾不上周围死寂的、如同看怪物一样的目光,也顾不上自己浑身浴“血”的狼狈,我用尽力气,用被捆缚的手腕笨拙地、急切地掀开了那沉重如铁的封面。
第一页。不是序言,不是目录。
只有一行字。
字迹是墨写的,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泽,仿佛干涸了千年的血。笔锋极其苍劲,力透纸背,带着一种睥睨天地、逆乱阴阳的狂放与……悲怆!
那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我的眼底:
> **撼龙经:地师一脉,逆天改命。**
“撼龙经……” 我喃喃念出这三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随着这三个字,轰然冲入我的脑海!无数破碎的、光怪陆离的画面在眼前疯狂闪烁:巍峨的山川在移动,奔腾的江河在改道,星辰的轨迹在扭曲……大地深处传来巨龙愤怒的咆哮……还有一双双在黑暗中窥视的、充满贪婪与恶意的眼睛……
“呃啊!” 剧烈的头痛让我眼前发黑,几乎晕厥。但与此同时,后脑勺那块一直折磨我的秃斑处,那股交织的灼痛和阴寒,竟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住、揉搓,然后……硬生生地压了下去!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丝丝凉意的清明感,如同清泉,瞬间冲刷过混乱的脑海。
“地师一脉……逆天改命……” 我下意识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心上。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周围——那一张张写满了惊骇、恐惧、茫然,甚至……贪婪(尤其是黄仙姑,她死死盯着我手里的书,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的脸孔。
七叔公佝偻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我手中的书,嘴唇嗫嚅着,仿佛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黄仙姑不知何时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白粉被汗水和泪水冲出一道道沟壑,显得更加狰狞。她眼中的恐惧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疯狂的占有欲取代,枯瘦的手指指向我,尖声叫道:“妖书!那是妖书!树仙爷就是被这妖书镇住的!快!快夺过来烧了!连同这妖孽一起烧了!不然村子永无宁日!”
她的话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一部分被恐惧支配的村民,眼神开始动摇,带着迟疑和凶狠,重新向我围拢过来。而另一些,则惊疑不定地看着七叔公,又看看那树根窟窿里的骸骨,再看看我手中的书,显然被“郭地师”的名头和眼前这超乎想象的变故震住了。
我浑身冰冷粘腻,被麻绳捆缚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后脑勺的异样感虽然被压住,但那股凉意之下,似乎有更汹涌的东西在蛰伏、酝酿。手中的《撼龙经》沉重而冰冷,像一块万年寒冰,却又隐隐散发着一种……力量感?那“逆天改命”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我的灵魂深处。
看着那些在黄仙姑煽动下,眼神重新变得凶狠、缓缓逼近的村民,看着他们脸上那熟悉的、要将异己撕碎的麻木与疯狂,再想想那被树根活活缠绕吞噬、三十年后才重见天日的“郭地师”……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笑意,毫无征兆地,从我沾满污血的嘴角咧开。那笑容,在摇曳的烛光下,在身后那流淌着“血泪”的妖树背景中,在身前那具怀抱空空的森白骸骨的映衬下,显得无比诡异,无比……瘆人。
“呵……”
一声低低的、沙哑的轻笑,从我喉咙里挤出来,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围拢过来的村民脚步猛地一顿,惊疑不定地看着我。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黄仙姑那张因贪婪而扭曲的脸,扫过七叔公惨白惊惶的脸,扫过那些举着火把、握着锄头棍棒、脸上带着杀气的熟悉面孔。那本冰冷的《撼龙经》在我被捆缚的手中,似乎散发出了一丝微弱的热流,顺着我的手臂,流入冰冷的胸膛。
“烧我?祭树?” 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盖过了风声和远处零星的狗吠,清晰地响在死寂的村口,“晚了。”
我咧开的嘴角弧度更大,露出沾着血污的牙齿,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缓缓划过每一个村民惊疑不定的脸。
“现在……” 我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粘稠的树汁腥气和森然的寒意。
“轮到你们……当祭品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为了印证我的话语,一股极其阴冷、带着浓重湿气的穿堂风,毫无预兆地卷过村口!供桌上的烛火猛地剧烈摇曳起来,噗噗几声,竟接连熄灭了好几支!只剩下两三支在风中苟延残喘,将周围人的影子拉扯得更加扭曲、狰狞。
一片压抑的、倒抽冷气的声音响起。黄仙姑脸上的贪婪瞬间被惊恐覆盖,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七叔公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我,又猛地看向我身后那棵仍在“流血”的老槐树,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仿佛想从那虬结的树皮和喷涌的“血泉”中,看出某种早已注定的因果。
死寂中,只有风穿过老槐树枝叶的呜咽,如同无数亡魂的叹息。
更新时间:2025-07-07 02:5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