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墓碑前的悔恨
冰冷的墓碑刺得我指尖发麻,上面镌刻的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我的眼窝——沈清舟。
照片上的他,依旧是那副疏离的模样,薄唇抿着,深邃的眼眸隔着冰冷的相纸望过来,带着一丝永恒的、无法解读的倦意。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撞在石碑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谁的叹息。我瘫坐在湿冷的泥地上,后背靠着那块刻着他名字的石头,寒意顺着脊椎一路向上爬,冻僵了四肢百骸。
胃里翻江倒海,不是因为饿,而是因为空,空得只剩下冰冷的药片在里面互相撞击。我抬起手,手心里躺着最后几粒白色的小药丸,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诡异的光。它们是我从林修远那个渣滓手里弄来的,用尽了我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沈清舟当年送我的那条蓝宝石项链。
林修远那张贪婪又虚伪的脸在我眼前晃动,带着得逞的狞笑。他说:“晚晚,沈清舟死了,他的钱就都是你的了!吃了这个,一了百了,痛苦就没了……” 放屁!全是放屁!沈清舟死了,是被我,被我的愚蠢和贪婪,活活逼死的!
巨大的卡车轰鸣声仿佛还在耳边炸响,刺眼的车灯撕裂雨幕。他最后看我的眼神,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他倒下去的地方,血水混着雨水肆意流淌。我疯了一样冲过去,只来得及从他僵硬冰冷的手指里,抠出那几颗被血浸透、被雨水泡得发胀的薄荷糖。
是我最爱吃的那种牌子。他临死前,攥在手里的,是这个。
我为了林修远那个凤凰男,一次次的作,一次次的闹,把沈清舟的尊严踩在脚下,把他的真心碾进泥里。我像个瞎子,像个疯子,把豺狼当良人,把珍珠当尘土。直到沈家垮了,他父亲病逝,他……在我眼前被撞得支离破碎。
是我!都是我!
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不是血,是比血更苦涩的绝望。我猛地仰起头,把掌心里所有的药片一股脑倒进嘴里,混着冰冷的雨水,囫囵吞下。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带着死亡的气息。
2 重生之刻
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力气一点点被抽走,视线模糊、旋转。世界在崩塌,在沉入无边的黑暗。也好,沈清舟,等等我,我来赎罪了……
黑暗,粘稠得化不开的黑暗。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连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感。
刺眼的光线毫无预兆地刺破黑暗,猛地扎进我的瞳孔,激得我瞬间闭紧了眼,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耳边不再是凄厉的风声和雨声,而是……舒缓悠扬的小提琴旋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甜腻到发齁的香水味,混杂着高级雪茄的淡淡烟草气息。
这味道……这音乐……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我猛地睁开眼!
巨大的、璀璨的水晶吊灯悬挂在头顶,折射出令人眩晕的光芒。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铺着繁复花纹的厚重地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流光溢彩的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空气里浮动着高级红酒和食物的香气。
这里是……凯悦酒店顶层的旋转餐厅?那个……我和沈清舟结婚三周年的纪念日?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僵硬地转动脖子,目光扫过周围。穿着考究的男男女女低声谈笑,侍者托着银盘穿梭其间。一切都那么真实,真实得可怕。
然后,我的目光定格在不远处那个巨大的香槟塔旁。
心脏骤然停跳!
3 重逢的冰冷
沈清舟。
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墨色西装,身姿挺拔如孤松,独自站在那里。暖黄的水晶灯光芒倾泻而下,却无法融化他周身那股与生俱来的疏离感。他手里端着一杯香槟,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目光落在窗外璀璨的夜景上,侧脸的线条冷硬得如同雕塑,带着一种沉沉的、挥之不去的倦意。
他活着!他就站在我眼前!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眼泪决堤而出,不是悲伤,是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是滔天的悔恨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我什么也顾不上了,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几乎是踉跄着、跌撞着朝他扑了过去!
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急促而慌乱的声响,引来周围几道诧异的目光。可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的眼里只有他,那个我以为永远失去、此刻却触手可及的沈清舟!
“清舟!”
我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撕心裂肺。几步的距离仿佛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我几乎是狼狈地一头撞进了他怀里。
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衬衫布料传来,坚实有力的心跳隔着胸腔敲打着我的耳膜。我死死地抱住他劲瘦的腰身,把脸深深埋进他带着淡淡冷冽气息的胸膛,泪水瞬间浸湿了他的前襟。
“老公…老公……” 我语无伦次,声音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好不好?我们回家……”
我像一个溺水濒死的人终于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攀附着他,仿佛一松手,他就会再次消失,眼前的一切就会再次化为泡影。
被我撞得微微后退了半步的沈清舟,身体骤然僵住。
怀里的香槟杯因为我剧烈的冲撞,金黄的液体泼洒出来,溅湿了他昂贵的西装袖口,也溅湿了我的手臂,一片冰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餐厅里优雅的背景音乐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我粗重而压抑的抽泣声,和他胸膛下那沉稳却异常缓慢的心跳。
几秒钟的死寂。长久的仿佛一个世纪。
然后,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落在我的肩膀上。
冰冷,坚硬,带着一种刻骨的疏离。
他抓住了我的肩膀,缓慢地、坚决地,将我一点点从他的怀里推开。
我的手臂徒劳地想要收紧,却被他那股冷静到可怕的力量轻易瓦解。我被迫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此刻没有一丝波澜,没有愤怒,没有惊讶,甚至没有一丝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化不开的冰冷和审视。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又像是在看一件……令人极度厌倦又不得不面对的麻烦。
他薄薄的唇瓣微微动了动,声音低沉平缓,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毫无感情地扎进我的心脏:
“苏晚,” 他叫我的全名,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硬,“你的新把戏?”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的心尖上。那冰冷的目光和话语,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血液。刚才那股灭顶的狂喜和失而复得的激动,被这盆冰水兜头浇下,只剩下彻骨的寒冷和尖锐的痛楚。
新把戏?
在他眼里,我此刻的痛哭流涕,我声嘶力竭的悔悟,我拼尽全力的拥抱……都只是我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演的一场戏?一场……新的、更加恶劣的把戏?
是啊,苏晚,你活该!过去的三年,为了林修远那个渣滓,为了所谓的“真爱”和“自由”,你在他面前演过多少场戏?撒过多少谎?闹过多少次?每一次,不都是为了逼他妥协,为了从他手里抠出钱去填林修远的无底洞?
用绝食威胁他签下城东那块地的转让合同给林修远“创业”;假装自杀逼他在家族董事会上支持林修远那个荒谬的项目;甚至……在结婚纪念日的前一晚,为了陪林修远过生日,编造了母亲重病的谎言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
桩桩件件,历历在目。每一次,他都沉默地承受了。每一次,他眼底的倦意和冰冷就加深一分。
所以,现在,我这样突如其来的“悔悟”,在他眼里,不过是演技升级了,不过是为了达到某个更不可告人目的的“新把戏”。
巨大的羞耻和悔恨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窒息般的疼痛。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更加汹涌地滚落。
“沈总,这是怎么了?”一个油滑又故作关切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令人作呕的熟悉感。
我猛地一颤,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瞬间从那种灭顶的绝望和寒冷中惊醒过来。这个声音……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
僵硬地转过头,果然看到林修远那张虚伪的脸。他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略显廉价的灰色西装,头发精心打理过,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快步走了过来。那副样子,像极了一条闻到腥味就迫不及待凑上来的鬣狗。
他走到近前,先是故作姿态地看了一眼沈清舟被酒液弄脏的袖口,然后目光转向我,语气带着一种令人恶心的、自以为是的“心疼”和“包容”:“晚晚,你没事吧?是不是……是不是沈总又让你受委屈了?”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周围竖着耳朵的人听清,“别怕,有什么委屈跟我说。”
一股浓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这个阴魂不散的畜生!前世就是他用这些看似温柔体贴的谎言,一步步把我拖入深渊,把沈清舟推入绝境!现在,他又来了!在我刚刚重生,在我最脆弱、最混乱的时候,他又想故技重施!
愤怒瞬间取代了所有的悲伤和绝望,像滚烫的岩浆在我血管里奔涌。我猛地甩开沈清舟还搭在我肩膀上的手——那只手,刚才还冰冷地推开了我。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所有的恨意都找到了宣泄口!
“滚开!” 我厉声喝道,声音尖锐得划破了餐厅的宁静,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林修远显然没料到我的反应,脸上的担忧瞬间僵住,变成了错愕。
我根本不等他反应,目光像刀子一样剜向他那张虚伪的脸。我的视线飞快地扫过旁边侍者托盘里的一杯红酒,几乎是本能地,我抄起那杯酒!
深红色的液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弧线。
“哗啦——!”
满满一杯红酒,精准无比地、结结实实地泼在了林修远的脸上!
猩红的酒液顺着他精心打理的发型、惊愕扭曲的脸颊、还有那身廉价的西装领口,狼狈不堪地往下淌,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毯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污迹。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整个顶层餐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交谈声、音乐声都消失了。无数道震惊、探究、看好戏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我们三人身上,空气中弥漫着红酒的酸涩气息和令人窒息的尴尬。
林修远彻底懵了,他僵在原地,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微张,脸上糊满了红酒,像一只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滑稽落汤鸡。几秒后,他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指着我,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羞辱而变调:“苏晚!你……你疯了?!”
“我疯了?” 我冷笑,声音因为愤怒和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狠狠砸向他,“林修远!收起你那套令人作呕的嘴脸!我清醒得很!”
我向前逼近一步,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又带着杀气的声响。我死死盯着他,前世他贪婪的嘴脸,他最后拿着沈清舟的“遗产”左拥右抱的得意,他怂恿我吃下毒药时的狞笑……所有画面在我脑中疯狂闪回,恨意几乎要冲破我的身体!
“你算什么东西?”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利,响彻整个寂静的空间,“也配在这里对我丈夫指手画脚?也配叫他的名字?!”
“沈清舟”三个字从我嘴里喊出来,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宣誓主权般的强硬和维护。
“你不过是个靠着吸女人血往上爬的寄生虫!一个披着人皮的垃圾!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再敢靠近我丈夫一步,再敢在我面前出现一次,” 我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不信你试试看!”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和玉石俱焚的狠厉。
整个餐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戏剧性的一幕惊呆了。无数道目光在我、林修远和沈清舟之间来回逡巡。
4 深夜的救赎
林修远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精彩纷呈。他大概从未想过,他手中那个向来对他言听计从、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蠢女人,会突然变成这样一头暴怒的母狮。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反驳,想维持他可怜的自尊,但在周围那些毫不掩饰的鄙夷和窃笑声中,他最终只是怨毒地剜了我一眼,又飞快地、带着一丝恐惧地瞟了旁边一直沉默的沈清舟一眼,然后猛地一跺脚,顶着满脸满身的红酒,像只丧家之犬一样,狼狈不堪地冲出了餐厅。
高跟鞋撞击地面的急促声音渐渐消失在电梯方向。
餐厅里依旧死寂。
我站在原地,身体还在因为刚才那场不顾一切的爆发而微微颤抖。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蹦出来。刚才那股支撑着我的滔天恨意和愤怒,随着林修远的消失,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留下的是巨大的空虚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
我甚至不敢回头看沈清舟。
他会怎么想?他会信我吗?还是依旧觉得,这只是一场更逼真的“新把戏”?为了彻底和林修远撇清关系而演的戏?为了……从他那里得到更多?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种无边的忐忑和恐惧吞噬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腕。
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带着薄薄的茧,触感有些陌生,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是他。
我浑身一僵,像被电流击中。
沈清舟没有说话。他只是握着我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他没有看我,目光平视前方,下颌线依旧绷得很紧。
他拉着我,穿过那些尚未散去的、或探究或惊愕的目光,穿过这片狼藉和尴尬的旋涡。他的步伐沉稳有力,带着一种无声的威压,让那些想要围拢过来的好事者下意识地退开了几步。
就这样,他沉默地、几乎是半强制地,带着魂不守舍的我,离开了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一路无话。
加长的黑色轿车平稳地滑入夜色。车厢内空间很大,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车窗外的流光溢彩飞速倒退,映在沈清舟冷硬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我蜷缩在宽大座椅的一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指紧紧绞着裙摆,指尖冰凉。刚才餐厅里的疯狂似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和勇气,此刻只剩下后怕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他会带我去哪里?回家?还是……直接把我丢在路边?
眼角余光小心翼翼地瞥向他。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眉心微蹙,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疲惫的阴影。那杯泼洒的香槟在他昂贵的墨色西装袖口留下了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格外刺眼。他周身那股拒人千里的冰冷气息,似乎比刚才在餐厅时……淡了一些?
还是我的错觉?
心脏在胸腔里小心翼翼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微弱的期待和巨大的惶恐。
车子最终驶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位于半山腰的沈家别墅。厚重的雕花铁门无声滑开,车子沿着林荫道驶入,最终停在那栋灯火通明的巨大建筑前。
司机下车,恭敬地拉开了沈清舟一侧的车门。
他睁开眼,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车厢内扫过,最终落在我身上。那目光依旧深沉难辨,却似乎没有了最初在餐厅时那种刺骨的审视和冰冷。
他没说话,径自下了车。
我坐在原地,手脚冰凉,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是跟下去,还是……等着被赶走?
车门关上的轻响传来,接着,我身侧的车门被从外面拉开了。
沈清舟站在车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光线,投下一片阴影笼罩着我。夜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他垂眸看着我,目光沉沉。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他微微侧身,让开车门的位置,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
“下车。”
只有两个字。没有质问,没有指责,没有解释。
我猛地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巨大的酸楚瞬间冲上鼻尖,眼眶发热。他没有把我丢下。他……带我回家了?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慌忙下车,因为动作太急,高跟鞋在车沿绊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
一只温热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我的胳膊。
那触感,带着一种陌生的、久违的暖意,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我浑身一颤,僵在原地。
沈清舟似乎也顿了一下。他很快收回了手,仿佛那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他不再看我,转身,迈开长腿,率先朝灯火通明的主屋大门走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而略显孤寂的背影,夜风吹来他身上淡淡的冷冽气息,混合着刚才沾染的、若有似无的红酒味。手臂被他扶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瞬间的温度。
眼泪毫无征兆地再次滚落。
这一次,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一种……近乎卑微的、失而复得的暖。
他带我回来了。他没有推开我。
我深吸一口气,抹掉脸上的泪水,像个小尾巴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走进了那扇我以为再也无法踏入的大门。
别墅内部的光线明亮而柔和,却依旧驱不散那股长久的空旷和冷清。巨大的空间,昂贵的家具,纤尘不染,却没有人气。这里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精致的陈列馆。
沈清舟径直走向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步履沉稳。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给我任何指示。
我站在玄关宽敞得有些过分的空间里,脚下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我此刻狼狈又无措的身影。巨大的水晶吊灯悬在头顶,光芒刺眼。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高级香氛的味道,清新却冰冷。
家?这里真的是家吗?过去的三年,我回到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每一次都带着满身的刺和不甘,把这里搅得天翻地覆,把沈清舟的心伤得千疮百孔。客厅那套昂贵的真皮沙发上,似乎还残留着我为了林修远和他争吵时砸碎的茶杯碎片划痕;餐厅那张巨大的长桌旁,他有多少次是独自一人沉默地用完晚餐?
悔恨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我该去哪里?主卧?那个我从未踏足过的、属于沈清舟一个人的空间?还是……二楼尽头那个我名义上的、却形同虚设的客房?
脚步像是灌了铅,沉重地挪向通往二楼的楼梯。每一步都踩在过往的尖锐碎片上,提醒着我曾经的愚蠢和冷漠。
就在我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犹豫着该向左(主卧)还是向右(客房)时,一道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张妈在楼下收拾了一间客房。”
是沈清舟。他不知何时停在了主卧门口,手握在门把上,没有回头看我,只留下一个冷硬的侧影。
“今晚,你睡那里。”
说完,不等我回应,“咔哒”一声轻响,主卧的门在他身后关上了。隔绝了光线,也隔绝了我所有试图靠近的卑微念头。
那扇紧闭的、厚重的深色木门,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冰冷地横亘在我和他之间。
我僵在原地,看着那扇门,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夜风从未关严的走廊窗户吹进来,带着山间特有的凉意,吹得我裸露的手臂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
心口的位置,那刚刚升起的一点点卑微暖意,瞬间被更深的寒冷和失落覆盖。
他还是……把我推开了。
夜色浓稠,像化不开的墨,沉甸甸地压在窗外。别墅里一片死寂,静得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声音。
我躺在客房的床上,身下是柔软昂贵的床垫,盖着丝滑的羽绒被,却感觉像是躺在冰冷的针毡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繁复的石膏花纹。沈清舟最后关上门时那“咔哒”的轻响,还有他毫无情绪说出的那句“你睡那里”,在脑海里反复回响,像冰冷的锁链,一圈圈缠绕上来,勒得我无法呼吸。
悔恨的毒蛇在黑暗中嘶嘶吐信,疯狂噬咬。苏晚,你凭什么以为撒泼打滚一场,泼一杯红酒,就能抹掉过去三年你在他心上划下的千刀万剐?就能轻易推开那扇被你亲手锁死的心门?
他眼底那片深沉的倦意,不是因为累,是因为……绝望透顶了吧?
不行!我不能就这样躺着!不能就这样等着!赎罪不是等来的,是拼来的!就算他此刻视我如蛇蝎,我也得让他看到我的决心,哪怕只是……一点点笨拙的、微不足道的改变。
一股冲动驱使我猛地坐起身。黑暗中,我摸索着下了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溜出客房。
别墅内部的结构我其实很陌生。凭着模糊的记忆,我蹑手蹑脚地在空旷的走廊里移动,像个小偷。巨大的空间里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回响。终于,在二楼走廊的另一端,我找到了厨房的位置。
冰冷的金属把手拧开,巨大的双开门冰箱无声滑开,里面塞满了各种高级食材,码放得整整齐齐。我像个闯入者,笨拙地在里面翻找。沈清舟的口味……他喜欢吃什么?这个念头让我更加茫然和愧疚。过去的三年,我何曾关心过这个?
记忆深处,似乎只有很久很久以前,婚前的一次偶然聚餐,他好像……多夹了几筷子清蒸鲈鱼?对,很清淡,只放了葱姜和一点点蒸鱼豉油。
就这个了!我手忙脚乱地从冷藏区拿出一条处理好的冰鲜鲈鱼。解冻、清洗、打花刀、抹上薄盐和料酒腌制……每一个步骤都做得磕磕绊绊。厨房里明亮的灯光下,我像一个笨拙的新手,与这些熟悉的厨具和食材做着陌生而艰难的斗争。
蒸锅上汽,我将鱼盘小心翼翼放进去,盖上锅盖。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厨房里只有蒸锅发出的轻微嘶嘶声。我靠在冰冷的料理台边,看着锅盖上凝结又滑落的水珠,思绪纷乱。
他会吃吗?还是像扔掉垃圾一样直接倒掉?或者……连看都不看一眼?
就在我心神不宁地盯着蒸锅计时器时,一股细微的、不祥的焦糊味,毫无预兆地钻进了鼻孔!
我心里咯噔一下!糟了!水烧干了?!
猛地揭开锅盖!一股浓烈的白汽夹杂着焦糊味扑面而来!只见锅底的水早已干涸,发出滋滋的声响,那条可怜的鲈鱼,下半部分紧贴着锅底的地方,已经呈现出一种令人绝望的焦黑色!原本洁白的鱼肉变得干瘪发硬,边缘卷曲。
完了!彻底搞砸了!
巨大的沮丧和挫败感瞬间将我淹没。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手足无措地看着锅里那条惨不忍睹的鱼。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苏晚,你还能干什么?
就在这时,厨房门口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我像受惊的兔子猛地抬头!
沈清舟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他穿着深灰色的丝质睡袍,领口微敞,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他似乎刚洗过澡,发梢还带着微湿的水汽,有几缕随意地垂在额前,柔和了他白日里过于冷硬的轮廓。昏黄的壁灯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倚着门框,双手随意地插在睡袍口袋里,目光……正落在我面前那口冒着焦糊烟气的蒸锅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焦糊味、水蒸气、还有我脸上那无法掩饰的窘迫和慌乱,混合在一起,弥漫在厨房里。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想说“对不起”,想说“我重新做”……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像个被当场抓获的、拙劣的破坏者,僵在原地,脸上火辣辣地烧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我这可笑的、失败的“讨好”。
沈清舟的目光在那条焦黑的鱼上停留了几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嫌弃,没有嘲讽,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那深潭般的眼眸里,只有一片沉寂的、看不出情绪的平静。
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在了我的脸上。
厨房明亮的灯光下,我的狼狈、我的窘迫、我眼中快要溢出来的水光,大概都无所遁形。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就在我以为他会像在餐厅那样,冷冷地丢下一句嘲讽或者直接转身离开时,他却动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迈开步子,平静地走了过来。擦肩而过时,他身上清冽的沐浴露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男性气息拂过我的鼻尖。
他没有看我,径直走到灶台边。动作自然地关掉了还在嘶嘶作响的灶火。然后,他拿起旁边干净的隔热手套戴上,稳稳地端起了那个滚烫的、冒着焦糊味的蒸锅,将里面那条惨不忍睹的鱼连同盘子一起,端到了旁边巨大的中岛台上。
接着,他拉开旁边的抽屉,拿出两副干净的碗筷。又打开消毒柜,取出一只小巧的白瓷碟。
他做这一切时,动作流畅而平静,像是在处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没有嫌弃那焦糊味,没有对我这个始作俑者投来任何责备的目光。
他将碗筷放在中岛台的两侧。然后,拿起筷子,在那条焦黑的鲈鱼身上,避开烧焦得最厉害的下半部分,从相对完好的鱼背处,动作沉稳地夹起一小块雪白的鱼肉。
那块鱼肉,在明亮的灯光下,透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我大脑彻底空白的事情。
他夹起那块鱼肉,极其自然地,放进了……他自己的碗里。
我彻底呆住了。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他在做什么?吃……吃这条被我烧糊的鱼?
沈清舟仿佛没有接收到我震惊的目光。他坐了下来,就在中岛台边的高脚凳上,姿态随意却依旧带着骨子里的优雅。他拿起筷子,夹起碗里那块鱼肉,蘸了一点点旁边碟子里我准备好的蒸鱼豉油,然后,平静地送进了嘴里。
他慢慢地咀嚼着,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有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轻微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厨房里只剩下他咀嚼食物时极其轻微的声响,还有我因为震惊而几乎停滞的呼吸声。
他咽了下去。
整个过程,他没有看我一眼。仿佛只是在深夜处理掉一份不合时宜的宵夜,又仿佛……只是在用这种沉默到极致的方式,包容着一个笨拙闯入者的、失败透顶的献祭。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我的眼眶,视线瞬间模糊。喉咙堵得厉害,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涨,几乎无法呼吸。
他不是没有感觉。他不是冰冷的石头。
他只是……太累了。累到连责备,都成了奢侈。他选择了用这种沉默的、近乎自我惩罚的方式,来接受我这迟来的、笨拙到可笑的……靠近?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咸涩的铁锈味,才勉强没有让呜咽声冲口而出。我看着他平静地吃着那块鱼,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而不是一条被烧焦的失败品。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他吃得很慢,很仔细,碗里那块鱼肉很快就被吃完了。他又夹了一块,依旧是避开焦黑的部分。
就在我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地吃完时,他放下了筷子。
碗里还剩下一小块鱼肉。
他终于抬起了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我,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厨房明亮的灯光下,依旧像蒙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清真实的情绪。
“太晚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去睡吧。”
没有评价那条鱼,没有指责我的笨拙,没有回应我的眼泪。只有一句平淡的、听不出情绪的“去睡吧”。
像一道温和却不容置疑的逐客令。
我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视线模糊地看着他,看着他碗里剩下的那一点点鱼肉,看着他脸上那层挥之不去的倦意。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却只化为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哽咽。
我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好。”
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跌跌撞撞地冲出厨房,冰冷的眼泪再次决堤,无声地汹涌而下。身后,厨房的灯光依旧明亮,那个沉默的身影依旧坐在中岛台边,像一座孤独的岛屿。
他没有推开那条焦糊的鱼。
5 风暴前夕
他……咽下去了。
日子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和小心翼翼中缓慢流淌。
沈清舟依旧早出晚归,像一台精准运转的机器。别墅大得空旷,他回来时,主卧的门总是无声地关上,将我隔绝在外。我们之间唯一的交集,似乎只剩下早餐桌那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十几分钟。
我像一只惊弓之鸟,笨拙地试图融入这片被我亲手搅得冰冷死寂的空间。
我开始学着做早餐。不再是那条惨不忍睹的鲈鱼,而是最简单的三明治、煎蛋、温牛奶。每一次,我都提前一点摆好在他习惯坐的位置对面,然后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远远地坐在客厅角落的单人沙发上,抱着膝盖,竖起耳朵听着楼上的动静。
他下楼,脚步声沉稳。走到餐厅,拉开椅子坐下。没有看我一眼,也没有对桌上的早餐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沉默地拿起,沉默地吃完。整个过程,安静得只有餐具偶尔碰触瓷盘的轻微声响。
直到他起身离开,餐厅再次恢复空旷,我才敢慢慢挪过去,看着他空空的餐盘,心里会涌起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甜意。
他吃了。没有倒掉。
仅此而已。
更多的时候,我像一抹游魂,在这栋空旷冰冷的别墅里游荡。试图擦拭那些本就纤尘不染的家具,笨拙地整理花园里那些被园丁打理得极好的花草,或者只是坐在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一成不变的风景发呆。
张妈,那个一直负责别墅清洁和简单膳食的沉默妇人,看我的眼神从一开始的警惕和疏离,渐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她依旧不多话,但在我试图帮忙时,会默默递给我一块干净的抹布,或者在我对着花园工具手足无措时,无声地示范一下。
这种沉默的、近乎怜悯的接纳,反而让我更加无地自容。
这天下午,天气阴沉沉的,厚重的铅云压在头顶,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我蜷在客厅的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厚厚的时装杂志,心思却完全不在那些光鲜亮丽的图片上。
玄关处传来密码锁开启的轻微电子音。
我下意识地抬头。这个时间,沈清舟很少回来。
进来的却是他的特助,陈锋。一个年轻干练的男人,此刻脸上带着少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他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步履匆匆,径直走向通往二楼书房的楼梯,显然没有留意到客厅角落的我。
“……沈总在书房?” 陈锋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依旧清晰地传来,“情况不太妙,东城那个项目……”
后面的话语随着他踏上楼梯而变得模糊不清,但“东城项目”四个字,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炸响!
东城项目!
前世,就是在这个项目上,沈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滑铁卢!林修远那个畜生,利用我从前夫沈清舟那里窃取到的核心机密,转手卖给了沈家的死对头!导致沈氏集团在这个投入巨大的项目上血本无归,元气大伤,直接引发了后续一连串的危机,最终……彻底崩塌!
心脏骤然缩紧,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我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杂志滑落到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们已经在谈这个项目了?林修远是不是已经动手了?沈清舟是不是已经……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前世沈氏大厦倾颓、沈清舟最后倒在血泊中的画面疯狂闪回!不行!绝对不行!我不能再让悲剧重演!我必须做点什么!
顾不得多想,我几乎是凭着本能,像一阵风一样冲向二楼!高跟鞋踩在光洁的楼梯上,发出急促而慌乱的“噔噔”声。
书房的门紧闭着,里面隐约传出陈锋语速极快的汇报声,还有沈清舟低沉却异常冷静的指令。
“……初步判定,核心数据泄露的可能性很大,对方出价精准得反常……我们内部……”
泄露!果然!
我冲到书房门口,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什么界限,我猛地抬手,用力拍打那扇厚重的实木门!
“砰!砰!砰!”
急促的拍门声打断了里面的谈话。
里面瞬间安静下来。几秒钟后,门被从里面拉开一条缝。
陈锋那张带着错愕和被打断的不悦的脸出现在门后:“太太?您……”
我根本顾不上看他,目光急切地越过他的肩膀,投向书房深处那个站在巨大红木书桌后的身影。
沈清舟站在那里,背对着巨大的落地窗,窗外阴沉的天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紧绷的轮廓。他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件,眉头紧锁,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冷峻。他抬眼看过来,深邃的眼眸里带着被打扰的不耐和一丝……深沉的疲惫。
“什么事?” 他的声音低沉,像压着风暴。
我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口,焦急、恐惧、悔恨交织在一起,让我语无伦次:“清舟!东城项目!数据……数据泄露!是林修远!一定是林修远干的!他……他偷了……”
“太太!” 陈锋脸色一变,立刻出声打断我,语气带着严厉和制止,“我们在谈重要公事!请您……”
“让他说。” 沈清舟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打断了陈锋。他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锁定在我脸上,带着审视和一种无形的压力,“你说林修远偷了什么?”
那目光像冰锥,刺得我浑身发冷,但也让我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声音依旧带着颤抖,却努力清晰:
“他偷了……偷了项目核心的……成本核算模型!还有……还有我们对标方‘宏远’的底价预测分析!我……我……” 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巨大的羞耻感几乎要将我淹没,“我……我以前……被他骗了,给过他……一些信息……”
后面的话我说不下去了。前世,正是我鬼迷心窍,为了讨好林修远,在他甜言蜜语的哄骗下,偷偷拍下了沈清舟书房里那份关于宏远底价预测的关键文件照片!
空气仿佛凝固了。
陈锋倒抽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神复杂至极。
沈清舟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巨浪。震惊?愤怒?失望?还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他握着文件的手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隐隐传来的闷雷声,预示着暴风雨的来临。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沈清舟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苏晚,” 他叫我的全名,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巨大的压力让我几乎站立不稳。我知道,我亲手把自己钉在了耻辱柱上。但比起眼睁睁看着他再次坠入深渊,这点耻辱算得了什么?
“我知道!” 我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却异常清晰,“我知道我以前蠢透了!我知道我罪该万死!但现在,清舟,你要信我一次!宏远的底价……不是你们现在预估的那个数!”
我急切地往前一步,无视陈锋惊愕的眼神,紧紧盯着沈清舟那双风暴翻涌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说出那个我前世在沈氏破产后才从林修远醉酒后炫耀中得知的秘密数字:
“他们的底价……是七亿三千五百万!比你们预估的……低了整整三千两百万!”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铅灰色的天幕,紧接着,震耳欲聋的惊雷滚滚而来,震得整栋别墅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刺目的电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瞬间照亮了书房里的一切,也照亮了沈清舟骤然紧缩的瞳孔!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不再是审视,而是某种……打败认知的、惊涛骇浪般的震动!
时间仿佛被这声惊雷劈成了碎片。
书房内,死寂得只剩下窗外雷声滚过的余音和雨点开始敲打玻璃的噼啪声。闪电的光芒在沈清舟脸上明灭,清晰地映照出他眼中那瞬间掀起的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彻底打败的锐利审视。
“七亿三千五百万……” 陈锋喃喃地重复着这个数字,脸色煞白,猛地转头看向沈清舟,“沈总!这……这和我们截获的、对方准备用来误导我们的那份‘最终’底价文件……完全吻合!如果……如果宏远真的报这个价……” 他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沈氏之前基于错误情报制定的策略,将彻底崩盘,损失无法估量!
沈清舟没有看陈锋。他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利刃,依旧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审视、怀疑、探究,还有一丝……被逼到悬崖边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你确定?” 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窗外的闷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我迎着他刀锋般的目光,用力地点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压出来,带着孤注一掷的狠绝:“我确定!清舟,信我这一次!我拿命赌!”
“拿命赌”三个字,像重锤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沈清舟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盯着我,足足看了有十秒钟。那十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敲打着玻璃,也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终于,他移开了视线,转向陈锋,声音恢复了那种在商场上杀伐决断的冰冷和沉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立刻!启动最高级别预案!所有策略推倒重来!目标价,”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压到七亿三千万以下!不惜一切代价!”
“是!沈总!” 陈锋一个激灵,眼中爆发出绝境逢生的光芒,再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转身,几乎是冲出了书房,脚步迅疾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书房里,再次只剩下我和沈清舟。
沉重的实木门在陈锋身后关上,发出一声闷响,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也隔绝了所有的喧嚣。
空气重新凝固。只剩下窗外密集的雨点敲打玻璃的声响,噼里啪啦,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心上。
沈清舟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在巨大的书桌前显得有些孤寂。他缓缓转过身,背对着我,面向窗外那一片被暴雨冲刷得模糊不清的世界。他的肩膀线条绷得很紧,像是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刚才那股孤注一掷的勇气,在陈锋离开后迅速消退,只剩下巨大的忐忑和后怕。他会怎么看我?一个幡然醒悟的罪人?还是一个依旧不可信的、带着某种目的的告密者?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沈清舟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了刚才的震惊和风暴,也没有了惯常的冰冷和倦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我从未见过的神情。深沉的疲惫之下,翻涌着探究、困惑,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动摇。
他朝我走了过来。
一步,两步。
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声音,却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他在距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他身上那种清冽的、混合着淡淡烟草和文件气息的味道,清晰地笼罩过来。
他垂眸,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试图从我的眼中,挖掘出最真实的答案。
“苏晚,”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背叛?为什么醒悟?为什么……要“拿命赌”?
这三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开了我心中那座用悔恨和痛苦筑起的大坝。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忐忑不安,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岸。
“因为……因为我看到了……” 我抬起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疯狂地滚落,模糊了眼前他冷峻的轮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我看到你……你倒在雨里……浑身是血……手里……手里还死死攥着……攥着给我买的薄荷糖……”
前世那惨烈的一幕,如同最血腥的噩梦,清晰地在我眼前回放。冰冷的雨水,刺鼻的血腥味,他破碎的身体,还有那几颗被血染红、被雨水泡烂的糖果……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上!
“是我……是我害死了你!是我害死了爸爸(沈父)!是我毁了沈家!” 我泣不成声,身体因为巨大的悲痛和悔恨而剧烈颤抖,几乎站立不住。我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徒劳地揪住了自己胸口的衣襟,仿佛这样就能缓解那剜心般的剧痛。
“我错了……沈清舟……我真的错了……” 我哭喊着,声音嘶哑破碎,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方向,却只剩下满身的伤痕和绝望,“我后悔了……我每一天每一夜都在后悔……后悔得恨不得杀了自己!我……我……”
巨大的情绪冲击让我眼前阵阵发黑,身体软软地向下滑去。
就在我即将瘫倒在地的瞬间,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猛地攥住了我的胳膊!
那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硬生生地将我下滑的身体拽住、稳住!
我泪眼朦胧地抬起头。
沈清舟就站在我面前,近在咫尺。他紧紧地攥着我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脸上所有的复杂情绪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震惊!
那双深邃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我,瞳孔剧烈地收缩着,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巨大的冲击……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深深刺痛的痕迹!
“你……”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沙哑得可怕,“你在说什么?”
他显然被我描述的“死亡”场景彻底震住了,那绝不是一个能轻易编造出来的谎言!
“我说……我看到你死了……为了给我买糖……被车……” 我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巨大的悲痛和失而复得的后怕让我语无伦次,只想把所有的痛苦都倾倒出来。
“够了!” 沈清舟猛地低喝一声,打断了我颠三倒四的哭诉。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胸膛微微起伏,攥着我胳膊的手收得更紧,仿佛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他不再看我哭得狼狈的脸,而是猛地转过头,对着空旷的书房门口,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近乎失控的低吼:
“张妈!叫家庭医生!立刻!”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无法掩饰的焦灼。
6 暴雨中的真相
窗外的暴雨,似乎在这一刻下得更急了。
更新时间:2025-07-07 02:4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