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第三次,我熟练扮演着温顺贵妃。
暴君赐我毒酒时,我表面谢恩,内心疯狂吐槽:
【肾虚男又装逼,三辈子都爱演这出!】
他忽然捏碎酒杯:【你说谁肾虚?】
我连夜爬树逃跑,摔进他怀里。
听见他心跳如雷:【好软。】
指尖却触到他颈后——和我重生前一样的印记。
他哑声说:“晚晚,这次朕绝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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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是我第三次重生了。
金銮殿里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龙涎香混着血腥气,又一次沉沉压下来。每一次,都压得我脊梁骨发冷。
丹墀之下,猩红的绒毯尽头,匍匐着几个抖如筛糠的身影。是户部的几个倒霉官儿,因着漕运赋税对不上账,又撞在了萧彻心情最糟的刀口上。前两次,我见过这场面。一次是杖毙,一次是……车裂。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偌大的殿宇里,只听见牙齿咯咯打颤的微响,还有我自己,藏在宽大袖袍里、指甲掐进掌心的声音。
这一次,我站在离那暴君最近的地方。御座右侧,温顺垂首,眼观鼻,鼻观心。华丽的贵妃朝服沉甸甸地箍在身上,像一层描金画彩的枷锁。
高踞龙椅上的男人,一身玄黑绣金的龙袍,衬得那张脸愈发冷硬如刀凿斧刻。他支着额,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扶手,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殿内所有活物的心尖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寒潭似的扫过阶下蝼蚁,毫无波澜,仿佛看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堆碍眼的朽木。
前两次,我就是在他这样毫无温度的目光注视下,或饮下毒酒,或被赐予白绫。理由?暴君杀人,何须理由?或许只是他嫌御花园新开的那朵牡丹颜色不够合他心意,而我,恰好站在了花旁边。
“拖下去。” 萧彻终于开口,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能冻结骨髓的森然,“查抄家产,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没入教坊司。”
轻描淡写,便碾碎了几个家族的所有生机。侍卫如狼似虎地扑上去,绝望的哭嚎瞬间撕裂了死寂,又被粗暴地拖曳着,消失在殿门外。那声音刮擦着金砖地面,留下几道模糊刺眼的暗红拖痕。
我低垂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前世临死前的剧痛与冰冷。这一次,我学乖了,学得温良恭俭让,学得像个真正的、泥塑木雕般的贵妃。
一个小太监端着红漆托盘,上面稳稳放着一只碧玉酒壶和一只同色玉杯,无声无息地走到我身侧。李玉,萧彻身边最得力的老太监,此刻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悲悯的麻木。
来了。
又是这一出。熟悉的戏码,熟悉的道具。前两次的毒酒穿肠烂肚的灼痛感,仿佛又顺着脊椎爬了上来,让我指尖发麻。
李玉将托盘举到我面前,动作僵硬刻板,如同提线木偶。他不敢看我,只哑着嗓子,细若蚊呐地挤出几个字:“贵妃娘娘……陛下赐酒。”
殿内所有残存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我身上。有惊恐,有探究,更多的是兔死狐悲的麻木。空气里残余的血腥气似乎更浓了。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翻涌。脸上迅速堆砌起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的柔顺,甚至微微弯起了唇角。我伸出双手,指尖冰凉,稳稳地捧起那只沉甸甸的碧玉酒杯。温润的玉质触手生凉,却比烙铁更烫。
我盈盈下拜,朝着那高高在上的暴君,声音清亮婉转,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臣妾……谢陛下恩典。”
【肾虚男又装逼!三辈子了!回回开场白都一个德行!演不腻吗?有本事换个花样赐死啊?毒酒!毒酒!除了毒酒你就没别的创意了是吧?】
【老娘前两辈子是刨你家祖坟了还是咒你断子绝孙了?至于逮着我一个人往死里坑?】
【呵,一天到晚冷着张棺材脸,活像全天下都欠你八百吊钱!你倒是抬头看看啊,看看你后宫那些莺莺燕燕,哪个不是被你吓成鹌鹑的?就这还指望开枝散叶?呸!我看你肾虚得连只蚂蚁都踩不死吧!】
【还赐酒?赐你个大头鬼!老娘这次就是死,也要把这破杯子砸你那张欠揍的脸上!让你装!让你装!肾虚男!短命鬼!活该你一辈子当个孤家寡……】
我内心正翻江倒海地疯狂输出,几乎要把积压了三世的怨毒和吐槽一股脑儿全倒出来,酒杯几乎要被指尖的力道捏碎。
就在这念头最汹涌澎湃的顶点,那御座之上,一直冷眼旁观的帝王,毫无征兆地动了。
“砰——!”
一声清脆刺耳的爆裂声骤然炸响!
是那只碧玉酒杯!被一只骨节分明、蕴藏着可怕力量的手,狠狠攥在掌心,瞬间捏得粉碎!翠绿的碎片和清冽的酒液四散飞溅,有几片甚至崩到了我的裙裾上,留下深色的湿痕。
殿内死寂。
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我惊愕地抬头,维持着捧杯的姿势僵在原地,脸上的柔顺假笑还来不及撤下,就凝固成一个极其滑稽的表情。
2
萧彻缓缓站起身,玄黑龙袍的下摆无风自动,带起一股凛冽的寒意。他一步,一步,走下丹墀。沉重的龙靴踏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口。
他停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我整个人彻底笼罩。那股浓烈的龙涎香混合着一种冰冷的、属于铁与血的压迫感,沉沉地碾压下来。他微微俯身,那张俊美却如同覆着万年寒冰的脸,逼近我。深不见底的眸子死死锁住我的眼睛,锐利得像是要把我的灵魂都剜出来。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压得有些低沉,却像淬了冰的刀锋,一字一句,清晰地刮过我的耳膜:
“林晚。”
“你刚才说——”
“谁、肾、虚?”
轰——!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
他听见了!
他竟然听见了!听见了我心里那些大逆不道、足以被千刀万剐一万次的诅咒和谩骂!
这不可能!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爆裂开。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上下磕碰的细微声响。捧杯的双手还僵硬地举在半空,残留的玉屑沾在指尖,带来细微的刺痛,提醒着我眼前这荒诞又致命的一幕并非幻觉。
萧彻的眼神,像淬了剧毒的钩子,牢牢钉在我脸上,探究、审视,还有一丝……冰冷的玩味?仿佛在欣赏猎物濒死前徒劳的挣扎。
跑!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我所有的恐惧和僵直!
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我猛地将手里残余的杯底和碎玉朝着他那张令人胆寒的脸狠狠砸了过去!同时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离我最近的、通往御花园的侧门冲去!
身后瞬间炸开了锅!
“护驾!护驾——!” 李玉那变了调的尖利嘶吼划破死寂。
“抓住她!”
“拦住那个贱人!”
侍卫们拔刀的金属摩擦声、纷乱的脚步声、惊恐的呼喊声混杂在一起,如同沸腾的油锅。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跑!离开这个地狱!离开这个能看穿人心的魔鬼!什么贵妃仪态,什么温顺伪装,全他妈见鬼去吧!
3
沉重的宫装成了最大的累赘,裙裾绊脚,头上的步摇珠翠叮当作响,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我像个被猎人追捕的兔子,慌不择路地一头扎进御花园。春日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却驱不散我骨子里的寒意。
假山嶙峋,花木扶疏,曲径通幽。往日熟悉的景致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扭曲着从眼前飞速掠过。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侍卫的呼喝声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清晰。
“在那边!”
“快!别让她跑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喉咙里全是铁锈味。肺叶像是要炸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灼痛。视线开始阵阵发黑。
拐过一片开得正盛的牡丹丛,眼前豁然出现一堵高高的宫墙!墙根下,一棵老槐树虬枝盘结,粗壮的枝桠斜斜地伸向墙头!
天无绝人之路!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疲惫。我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棵老槐树扑去!双手死死抓住粗糙的树皮,冰冷的触感刺激着掌心。顾不上裙衫被勾破,顾不上手臂被树枝划出血痕,我手脚并用地往上爬!指甲在粗糙的树皮上抠出血印,沉重的宫装下摆被树枝死死缠住,每一次拉扯都伴随着布料撕裂的刺耳声响。
【快!再快一点!爬上去!】
【不能被抓回去!不能!】
【萧彻那个魔鬼!他听见了!他什么都听见了!】
我像一只笨拙又绝望的狸猫,狼狈不堪地攀附着树干,离墙头那象征自由的天空越来越近。身后追兵沉重的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刀鞘撞击铠甲的声音清晰得如同催命符。
“在树上!她要翻墙!”
“弓箭手!准备——”
“陛下有令!抓活的!” 另一个声音厉声喝止。
抓活的?我心头一凛,那意味着比死更可怕的折磨!求生的欲望瞬间压榨出身体最后一点潜能,我猛地向上窜去,指尖终于够到了墙头冰凉的琉璃瓦!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脚下猛地一滑!
一根承受了太多重量和挣扎的枯枝,在我全力上蹬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脆响!
“啊——!”
失重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风声在耳边呼啸,死亡的阴影再次兜头罩下!
完了!
我绝望地闭上眼,等待那粉身碎骨的剧痛。
然而,预想中的冰冷坚硬并未到来。
下坠的身体猛地撞进一个坚硬却带着温热的怀抱!巨大的冲击力让抱着我的人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一股熟悉的、冷冽的龙涎香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或许是我自己的?),强势地涌入鼻腔。
这气息……刻骨铭心!
我惊魂未定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玄黑绣金的龙纹,是线条冷硬的下颌线。
萧彻!
他竟不知何时,以何种速度,出现在墙下,正好接住了坠落的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追兵们哗啦啦围拢上来,却在几步之外被萧彻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我僵在他怀里,浑身冰冷,连指尖都在颤抖。大脑一片混乱,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落入更恐怖深渊的绝望。
一片死寂中,唯有一样东西,以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疯狂地撞击着我的感官。
咚!咚!咚!咚!
4
沉稳,有力,如同战场上催人奋进的鼓点,一下,又一下,透过他坚实的胸膛,清晰地传递到我紧贴着的身体上。
是他的心跳。
快得惊人,也重得惊人。与他此刻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甚至比刚才在殿上更加阴沉的俊脸,形成了无比诡异的反差。
【……好软。】
一个清晰无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怔忡和……奇异的满足感的念头,毫无预兆地撞入我的脑海。
我猛地一僵!
这声音……这语调……分明是萧彻的!
可他不是能听见我的心声吗?难道……难道我也能……?!
巨大的震惊和混乱攫住了我。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或许是本能的挣扎,或许是想要确认这荒诞的感知,我的右手下意识地向上摸索,想要推开他紧箍在我腰间的手臂。
指尖却无意中蹭过他颈侧。
温热的皮肤下,是搏动的血脉。然而,在那光滑的皮肤之上,我的指尖清晰地触碰到了一小块微微凸起的印记。
形状……有些熟悉。
像一枚小小的、残缺的月牙。
这个触感……这个位置……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前世临死前,那穿透灵魂的剧痛中,我颈后灼烧般的感觉……那个我自己从未见过,却在铜镜模糊倒影中隐约窥见、又在重生后反复在梦境中出现的印记轮廓……瞬间重叠!
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指尖下那微凸的、带着他体温的触感,无比真实,又无比惊悚!
他也……重生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猛地抬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浓烈得几乎要将人吞噬。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和杀意,而是混杂了某种深沉的、几乎可以称之为痛楚的东西,还有……一种失而复得的、令人心悸的执拗。
他薄唇紧抿,下颌的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箍在我腰间的手臂,收得死紧,勒得我生疼。
周围的侍卫们如同雕塑,连李玉都垂着头,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整个御花园,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我们两人之间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呼吸与心跳。
他死死盯着我,那眼神锐利得像是要把我的灵魂都刺穿,又像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时空里支离破碎的幻影。半晌,他终于开口了。
声音嘶哑得厉害,仿佛被粗粝的砂纸打磨过,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汹涌的、令人心悸的颤音,一字一顿,砸在我的心上:
“晚晚……”
“这次……”
“朕绝不让——”
他的话语突兀地戛然而止。
后面是什么?
绝不让什么?
绝不让历史重演?绝不再赐我毒酒?还是……绝不再让我有机会逃离?
那未尽的尾音,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无尽的未知,沉沉地压了下来。所有的喧嚣似乎都退得很远很远,御花园里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我们彼此间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呼吸与心跳。
5
月光不知何时悄然爬上宫墙,清冷的光辉无声地流淌下来,将我们交叠的身影拉得很长。那光线落在他紧箍着我的手臂上,也落在我僵硬的、还停留在他颈后的指尖上。
那残缺的月牙印记,在月华下仿佛微微发着烫。
萧彻那句未尽的话语,如同悬在冷月下的断头铡刀,将最后一丝侥幸彻底斩断。他箍在我腰间的手臂猛地收紧,勒得我几乎窒息,随即毫不留情地将我从那带着荒谬心跳和月牙印记的怀抱里剥离出来。
“押回紫宸宫。”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浸透骨髓的寒冰质地,听不出丝毫情绪,“锁进‘归墟’。”
“归墟”两个字,像两颗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前两世模糊的记忆碎片瞬间翻涌——那是紫宸宫最深处、传说中囚禁过前朝疯帝的秘牢!据说进去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连魂魄都会迷失在永恒的黑暗里!
“萧彻!你……”我挣扎着嘶喊出声,恐惧和愤怒像藤蔓绞紧喉咙。
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于施舍,转身,玄黑龙袍的下摆在月光里划出一道冷硬的弧度,大步流星地朝着紫宸宫的方向走去。高大的背影融入宫墙的阴影,像一座移动的、沉默的冰山。
侍卫们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毫不怜惜地反剪我的双臂。沉重的锁链哗啦作响,冰凉的金属直接扣住了我纤细的脚踝,那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血脉蔓延至全身。我被粗暴地拖拽着,踉踉跄跄地跟在那片令人绝望的玄黑之后。
【变态!疯子!神经病!密室play爱好者!心理扭曲的暴君!】
【归墟?你怎么不直接说十八层地狱?!老娘刨你祖坟了?!】
【还‘这次朕绝不让——’?不让什么?不让老娘好死是吧?!老娘咒你下辈子投胎做猪!做太监!做……做一辈子肾虚男!啊啊啊——!】
内心的咆哮如同沸腾的岩浆,疯狂地冲击着理智的堤坝。被拖行过漫长的宫道,穿过森严的守卫,最终被推进紫宸宫深处一扇厚重的、泛着金属冷光的黑铁门内。
“哐当!”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轰然闭合,隔绝了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和声响。
真正的死寂降临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冰冷、带着铁锈和灰尘的味道。唯一的光源,是墙壁高处开凿出的、仅容拳头通过的狭窄气孔,几缕惨淡的月光挣扎着透入,在地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反而更衬得这方寸之地幽深得如同巨兽的喉管。
脚下是冰冷的石砖,墙壁触手粗糙坚硬,带着渗人的凉意。玄铁的锁链另一端,深深嵌在墙壁里一个巨大的铁环上,活动范围不过方圆几步。锁链不算沉重,却像一个屈辱的烙印,宣告着彻底的囚禁。
【完了。】一个清晰而绝望的念头浮上来,压过了所有的愤怒和谩骂。【这次,真的逃不掉了。】
我颓然跌坐在冰冷的石地上,锁链发出哗啦的轻响。前两世死亡的冰冷和痛楚,如同跗骨之蛆,再一次清晰地缠绕上来。被毒酒灼穿的脏腑,被白绫勒紧的窒息……这一次,等待我的又是什么?是这永恒的黑暗,还是更残酷的、未知的折磨?
6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也许是一个时辰。那扇沉重的铁门,无声地滑开了一道缝隙。
没有脚步声。
一道颀长冷硬的身影,如同融化的墨汁般,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这方死寂的囚笼。是萧彻。
他换下了一身繁复的龙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衬得面色愈发苍白冷峻,唯有那双眼睛,在幽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像蛰伏在深渊里的野兽,死死锁定了蜷缩在角落的我。
他没有靠近,只是停在几步之外,高大的身影几乎填满了狭窄的入口,带来沉重的压迫感。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沉沉地落在我身上,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血。
【她瘦了。】
【锁链……太重了?】
【该死!她一定很冷。这鬼地方……】
断断续续的念头,带着一丝烦躁和……不易察觉的懊恼?清晰地撞进我的脑海。
我猛地抬头,惊疑不定地看向他。他也听见了?不,不对!刚才在墙下那混乱的瞬间,我似乎也捕捉到了他的心声!
萧彻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也感应到了什么。但他并未深究,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朝我走来。龙靴踏在冰冷的石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的心尖上。
他最终停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月光从气孔吝啬地洒下几缕,落在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上。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动作。
他缓缓蹲下身,与我视线平齐。冰冷的、带着薄茧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抚上了我颈后那块皮肤——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残缺月牙印记的位置!
指尖的触碰带来一阵奇异的、带着微麻的灼热感。
“晚晚。”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厉害,像被粗砂磨砺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令人心悸的疲惫和一种深埋已久的痛楚。“前两次……”
他顿了顿,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紧紧锁住我的眼睛,里面翻涌的暗潮几乎要将我溺毙。
“朕不是要杀你。”
“朕是……”
“……为你而死。”
轰——!
脑子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雷!瞬间一片空白!连心脏都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
为我而死?
前两次,那穿肠烂肚的毒酒,那令人窒息的白绫……是为我而死?!
荒谬!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荒谬、最恶毒的谎言!
【放屁!】一个尖锐的念头在死寂的密室中炸响,带着滔天的愤怒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毒酒穿肠是为我死?白绫勒颈也是为我死?萧彻!你他妈当我是三岁小孩?!你当老娘重活三次是来听你鬼话连篇的吗?!】
【肾虚男!骗子!杀人狂!你不得好死——!】
内心的咆哮如同狂风骤雨,几乎要冲破喉咙嘶吼出来。
7
萧彻抚在我颈后的手指猛地一僵!他显然“听”到了这汹涌的、充满诅咒的怒骂。那张俊美却苍白的脸上,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的痛楚和一种近乎自嘲的悲凉瞬间浓烈到了极致。
他没有辩解,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被冒犯的怒意。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惊。
然后,他摊开了另一只一直紧握成拳的手。
掌心,静静地躺着一块东西。
不是碧玉杯的碎片,也不是什么令牌印玺。
那是一块……血玉。
鸽子蛋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极其不祥的暗红色泽。那颜色浓郁得化不开,仿佛是由无数凝固的鲜血层层浸染、压缩而成。在幽暗的光线下,它甚至微微地、极其微弱地散发着一种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粘稠的暗红微光。玉体内部,隐约可见丝丝缕缕纠缠的黑色细线,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邪异气息。
仅仅是看着它,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和厌恶就瞬间攫住了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萧彻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枚诡异血玉的边缘。就在他指尖触及的刹那——
嗡!
血玉猛地爆发出刺目的红光!那光芒并非温暖,而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邪异!红光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囚室,将我和萧彻的脸庞都映照得一片血红!
无数混乱、破碎、带着强烈痛苦和绝望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进了我的脑海!
第一世:
画面模糊晃动,如同浸在水里。是御花园,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月光惨白。年轻的帝王(是萧彻!面容比现在更显青涩,却同样冰冷)将我护在身后。他穿着龙袍,胸膛剧烈起伏。一支漆黑的、缠绕着诡异黑气的箭矢,如同毒蛇般破空而来,带着刺耳的尖啸,目标直指我的心脏!
“晚晚——!”一声嘶哑的、带着极致惊恐的怒吼。
噗嗤!
是利刃穿透血肉的沉闷声响!
温热的、带着浓郁腥甜气息的液体,猛地喷溅了我满脸!视野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猩红覆盖!
萧彻高大的身躯在我面前猛地一震!他缓缓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透出的、滴着黑血的冰冷箭头。剧痛让他的脸瞬间扭曲,那双总是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满了我的倒影,充满了……一种让我心胆俱裂的、不顾一切的决绝和……释然?
【晚晚……活下去……】
一个模糊的、带着解脱的念头,随着他口中涌出的鲜血,微弱地传递过来。
就在他倒下的瞬间,我看到他颈后,那个残缺的月牙印记,如同被烙铁灼烧般,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红光!那红光瞬间连接到我颈后同样灼烫的印记!一股阴冷、邪恶、带着无尽诅咒意味的力量,如同跗骨之蛆,顺着那链接疯狂地涌入我的灵魂深处!
第二世:
画面切换。是熟悉的金銮殿,猩红的地毯。我穿着贵妃的华服,站在阶下。萧彻端坐龙椅,脸色是一种死寂的青灰,握着酒杯的手在剧烈地颤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不再是冰冷,而是翻涌着一种近乎疯狂、要将人彻底吞噬的痛苦和绝望!那痛苦如此浓烈,几乎化为了实质的火焰在他眸中燃烧。
“林晚……”他开口,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血块。“……赐酒。”
李玉端着毒酒,老泪纵横,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
【蛊虫……在她心脉里……快压制不住了……】
【只有帝王血……只有朕的血……才能斩断……这该死的锁链……】
【晚晚……恨朕吧……总比……魂飞魄散……好……】
【朕的血……给你……活下去……】
无数混乱、痛苦、带着极致不舍和决绝的念头碎片,如同钢针般狠狠扎进我的脑海!比毒酒入喉的灼痛更加尖锐!
画面最后定格在他亲手将毒酒递到我唇边时,那双眼睛里汹涌而出的、滚烫的泪水!那泪水砸在冰冷的金砖上,也仿佛砸穿了我尘封的记忆!
而在他身后,一个模糊的、笼罩在黑袍中的鬼祟身影一闪而逝,带着得逞的阴笑。那身影……竟有几分熟悉!像是我那看似温润无害的皇兄沈砚身边,最得力的心腹谋士!
8
轰隆!
所有的画面骤然碎裂!如同被打碎的琉璃镜!
红光敛去,囚室重归幽暗死寂。
我浑身冰冷,如同刚从冰窟里捞出来,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痛得无法呼吸!脸上冰凉一片,不知何时已布满了泪水。
原来……原来那毒酒……
原来他每一次的“赐死”,背后都藏着……这样的真相?
为我挡箭,诅咒加身。
亲手喂毒,只为用帝王血斩断蛊虫锁链,换我一线生机?
而那个幕后推动黑手……沈砚?!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瞬间将我所有的愤怒、怨恨、恐惧都冲刷得支离破碎,只剩下无尽的茫然、锥心的痛楚和……排山倒海的愧疚!
萧彻依旧半蹲在我面前,脸色在幽暗光线下苍白得如同鬼魅。他摊开的掌心,那块诡异的血玉光芒黯淡下去,内部纠缠的黑线却似乎更加活跃了,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他的气息明显粗重了许多,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显然催动这血玉回溯记忆,对他也是极大的消耗。
他缓缓收回抚在我颈后的手,指腹上似乎还残留着我皮肤的微温。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我泪流满面、失魂落魄的狼狈模样。
他伸出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力道,轻轻抚上我的脸颊,拭去那不断滚落的、冰冷的泪珠。
指尖的触感冰凉,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笨拙的温柔。
然后,他缓缓俯身。
冰冷的、带着淡淡血腥气的薄唇,印上了我湿润的眼角。那是一个轻得不能再轻的吻,如同羽毛拂过,却带着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失而复得的悲恸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
他沙哑低沉的声音,带着滚烫的气息,贴着我的耳廓响起,每一个字都像烙印,深深凿进我的灵魂:
“晚晚。”
“这次……”
“换朕囚你永生。”
囚禁,不再是暴虐的刑罚,而是他倾尽所有、甚至不惜背负诅咒与误解,也要死死抓住的唯一救赎。冰冷的锁链缠绕脚踝,那沉甸甸的玄铁,第一次,让我感受到的不是绝望的桎梏,而是某种沉重到令人窒息、带着血腥味的……扭曲的诺言。
9
玄铁锁链的寒意渗入骨髓。
萧彻那句“囚你永生”的滚烫余音,和眼角残留的冰冷吻痕,在死寂的密室中激烈碰撞。
我蜷缩在冰冷石地上,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血玉回溯的画面——那支穿胸而过的毒箭,那双递来毒酒时盛满绝望泪水的眼,还有萧彻颈后与自己如出一辙、此刻正隐隐发烫的月牙印记——反复切割着神经。巨大的愧疚和更深的恐惧交织成网,几乎将我勒毙。
【前两世……他真是为我而死?】
【那诅咒……那蛊虫……沈砚?!】
【可这一世……囚禁?永生?这算什么救赎?这比死更可怕!】
混乱的念头在脑中疯狂冲撞,几乎要炸开。我猛地抬头,望向那个沉默矗立在阴影里的男人。他依旧半蹲在我面前,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额角细密的冷汗在幽微光线下闪着冷光。催动那诡异的血玉,对他显然消耗巨大。
“为什么?”我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自己都陌生的颤抖,“既然是为我……为什么每一次……都要用最残忍的方式?” 毒酒,白绫……每一次都让我带着对他彻骨的恨意死去。
萧彻深不见底的眸子沉沉地看着我,里面翻涌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抬起那只紧握着血玉的手。暗红的玉石躺在他苍白的掌心,内部纠缠的黑色细线如同活物般不安地蠕动,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邪异气息。
“晚晚,”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嘶哑,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砾上磨过,“诅咒……是双向的锁链。”
他冰冷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自残的力道,用力点向自己颈后那灼烫的月牙印记。
“第一箭,朕的血肉是盾,亦是饵。诅咒以朕为桥,烙进你的魂魄。”
他的手指又缓缓移向我颈后同样灼热的印记。
“第二世的蛊虫……名为‘噬魂引’。它啃噬你的魂魄,只为……将你彻底拉入这诅咒的泥沼,成为滋养它的养料。”他顿住,眼中闪过一丝锥心的痛楚,“帝王之血,至阳至烈,是唯一能斩断‘噬魂引’的钥匙。但斩断的瞬间……朕的生机,亦是它反扑的祭品。”
所以,他必须亲手“杀”我。用他的血,他的命,斩断那啃噬我的锁链,同时承受诅咒最疯狂的反噬。
“每一次‘死亡’,都是诅咒的一次‘完成’。它需要你的绝望,你的恨意,你的……魂飞魄散。”萧彻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而朕的‘赐死’,是唯一能在它彻底吞噬你之前……强行中断它的方式。”
他摊开的手掌微微收紧,血玉的红光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朕只能……用更深的恨意……掩盖住它真正想要的东西……你的彻底消亡。】
一个清晰的、带着无尽苦涩的念头,撞入我的脑海。
原来如此。
原来每一次冰冷的“赐死”背后,是他用自己生命为代价,在诅咒的利齿下,为我硬生生撕开的一道生门。那递来的不是毒酒,是裹着剧毒的蜜糖,是他能给予的、最惨烈的生机。
铺天盖地的愧疚和迟来的钝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淹没。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连呜咽都发不出来,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
“那……那这一次呢?”我哽咽着,视线模糊地看着他脚踝上同样冰冷的锁链,“这锁链……这囚禁……又是为什么?永生囚禁,就能摆脱诅咒吗?”
萧彻沉默了。密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艰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诅咒……在变强。”
他的目光落在那块不安蠕动的血玉上。
“前两次中断,激怒了它。它需要新的‘养料’,更强大的‘祭品’……或者,彻底完成它的仪式。”他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死死锁住我,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朕……绝不会让它再碰到你分毫。”
10
【靠近朕。】
【只有朕的帝王气运,才能暂时压制它在你魂内的躁动。】
【这锁链……困住你,也困住它靠近你的路。】
【永生囚禁……是朕唯一能想到的……笨办法。】
笨办法……
这三个字像重锤砸在我心上。眼前这个以冷酷暴戾闻名天下的帝王,他所能想到的、保护我的方式,竟然是将我锁进这不见天日的囚笼,用他自身作为屏障,赌上他的一切,甚至包括这囚笼本身,去对抗那无形的诅咒。
“所以……锁链的另一端……”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嵌在墙壁上的巨大铁环,又缓缓移回他脚踝上那截冰冷的玄铁。
“在朕寝殿的龙榻之下。”他回答得异常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同源玄铁,同命相连。朕在,锁链便在。朕亡……”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心悸——他亡,锁链断,而我,将再次暴露在诅咒的獠牙之下。
【同生共死。】
一个清晰而沉重的念头,如同烙印,烫在他的心音之上。
密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彼此沉重压抑的呼吸声,还有血玉内部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细微蠕动声。
不知过了多久,萧彻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撑着冰冷的石壁,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狭窄的空间里投下更深的阴影。
“待着。”他只吐出两个字,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声。
他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我看着他冷硬的背影,无数问题堵在喉咙口:沈砚为什么要这么做?诅咒到底是什么?血玉又是什么?我们……还能活下去吗?但最终,所有的疑问都化作了更深的无力感。知道了又能如何?不过是让这绝望的囚笼显得更加坚固冰冷。
“……那幅画。”我的目光,鬼使神差地落向密室角落里一个被阴影覆盖的、毫不起眼的矮几。刚才血玉红光爆发的一瞬,我似乎瞥见那矮几上蒙着一块暗色的布。
萧彻的身体骤然一僵!那瞬间的僵硬,比任何回答都更清晰。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我。我拖着沉重的锁链,哗啦作响地挪到角落,冰凉的指尖带着一丝颤抖,猛地掀开了那块蒙尘的布!
灰尘簌簌落下。
布下,并非什么奇珍异宝。
是一幅画。
一幅……笔触极其稚嫩,甚至有些歪扭的……少女画像。
画纸泛黄,边缘破损,显然年代久远。画上的少女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朴素的鹅黄衣裙,梳着简单的双丫髻。她站在一片开满野花的山坡上,对着画外的人,笑得眉眼弯弯,脸颊上甚至被画者笨拙地点了两个小小的红晕,透着一股憨态可掬的天真烂漫。
那眉眼……那笑容……
尽管青涩,尽管画技拙劣到近乎可笑,但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我。
是那个……被尘封在久远时光里、连我自己都快要遗忘的、在药王谷山坡上无忧无虑奔跑的林晚。
画纸的左下角,用同样稚嫩却用力刻下的笔迹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小字:
【晚晚笑】
嗡——!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深处猛地炸开!比血玉带来的冲击更加剧烈!一段早已被遗忘的、破碎零星的画面,如同沉船般骤然浮出记忆的深渊!
模糊的光影里,似乎也有这样一个开满野花的山坡。
一个穿着玄色锦袍、小脸绷得紧紧、显得格外老成持重的小男孩(是萧彻!),正笨拙地握着笔,眉头皱得死紧,对着铺在草地上的画纸发愁。阳光落在他身上,给他冰冷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暖金。
而我,那个小小的林晚,正叉着腰,气鼓鼓地站在他面前,小嘴撅得老高:
“阿彻!你又把我画成丑八怪了!我要告诉师父去!”
小男孩抬起头,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小脸上,罕见地闪过一丝窘迫和……不易察觉的慌乱。他抿紧唇,耳根却悄悄红了。
【晚晚……笑起来好看。】
【要画下来。】
【可是……好难……】
清晰的、属于幼年萧彻的、带着懊恼和执着的稚嫩心音,穿越了漫长的时光尘埃,无比清晰地撞入此刻的脑海!
我捧着那幅泛黄的、拙劣的画像,指尖剧烈地颤抖着,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画纸上,瞬间氤氲开一片深色的湿痕。画上少女那憨态可掬的笑容,在泪水中变得模糊而遥远。
原来……那么早……
原来在那早已丢失的童年里,在那片开满野花的山坡上,那个总是板着脸的小男孩,就已经笨拙地、固执地,想要用画笔留住我的笑容。
那笑容,跨越了两世的死亡与诅咒,被他藏在这不见天日的囚笼深处,如同供奉着唯一的光源。
11
萧彻依旧背对着我,僵立在原地。那挺直的脊背,此刻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和无措。他颈后的月牙印记,在幽暗中似乎又灼烫了几分。
【……被看到了。】
一个带着浓浓窘迫和……一丝微弱羞赧的念头,清晰地传递过来。
就在这死寂被泪水与无声心绪填满的瞬间——
嗡——!!!
萧彻掌心那块一直沉寂的血玉,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刺目的、粘稠的暗红光芒猛地炸开,瞬间将整个密室染成一片令人心悸的血色!
“呃!”萧彻闷哼一声,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单膝重重砸在冰冷的石地上!握玉的手背上青筋暴突,指关节因剧痛而扭曲发白,那暗红的玉石仿佛要嵌入他的血肉!
红光疯狂闪烁,映照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和瞬间布满冷汗的额头。他猛地抬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不再是之前的疲惫或复杂情绪,而是骤然凝聚起足以冻结一切的、暴戾的杀意!
他死死盯着血玉中心。
在那片翻涌的、如同活物般的黑线深处,借着这骤然爆发的邪异光芒,一个极其模糊、却带着刻骨恶意的虚影,如同鬼魅般一闪而逝!
虽然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瞥,但那虚影的轮廓,那嘴角勾起的一抹阴冷得意、仿佛洞悉一切的弧度……
我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是沈砚!
绝对是他!
12
那个看似温润如玉、对我关怀备至的玄月皇兄!
血玉的光芒疯狂闪烁,如同濒死的野兽在咆哮。那虚影转瞬即逝,仿佛只是一个错觉,但残留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恶意和一种被窥视的冰冷感,却如同跗骨之蛆,牢牢钉在了密室冰冷的空气里。
萧彻缓缓抬起头,沾着冷汗的碎发黏在苍白的额角。他看向我,眼神锐利如刀,方才那一闪而逝的窘迫和僵硬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淬了冰的、山雨欲来的狂暴戾气,以及一丝……冰冷的、洞穿一切的嘲弄。
他嘴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声音嘶哑,却字字如冰珠砸落:
“看来……”
“朕的好‘大舅兄’……”
“等不及了。”
“冥途”的青铜巨轮碾碎山路,齿轮咬合的轰鸣是地狱的丧钟。药王谷熟悉的草木香气里,混入了铁锈与魂魄灼烧的焦糊味。
萧彻的掌心紧贴冰冷操控盘,帝王血渗入繁复符文的凹槽,蜿蜒如活蛇。血玉悬浮在两人之间,剧烈震颤,内部的黑线疯狂扭动,贪婪吮吸着生机。他的脸色白得透明,唇边却抿着一线近乎疯狂的执拗。
【撑住……晚晚……就快到了……】
那无声的心念撞进脑海时,我正死死抠着车窗边缘,指甲崩裂。每一次颠簸都像有烧红的钢针在魂魄里搅动——那是“引魂香”在墨老炉中点燃,隔着千里虚空煅烧着被“囚龙扣”铐住的魂!剧痛撕扯着每一寸意识,视野边缘已开始发黑。
就在意识即将溃散的边缘——
轰隆!!!
“冥途”如同撞上无形的壁垒,在熟悉的药王谷入口处猛地刹死!两具青铜机关兽发出刺耳的金属悲鸣,血红的兽眼瞬间黯淡。
车门外,不再是记忆里开满野花的青翠山坡。
是密密麻麻、闪烁着幽蓝符文的铁荆棘!它们如同活物的毒蛇,盘绕虬结,形成一道阴森壁垒。荆棘丛深处,一道身影缓缓步出。
玄月帝王常服,温润如玉的脸。是沈砚。
可他嘴角噙着的那抹笑,比毒荆棘更冷。
“朕的好妹妹,好妹夫,”他的声音带着虚伪的关切,目光却像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向车内的血玉,“这‘噬魂引’的滋味,可还受用?急着回来……是求为兄给你们个痛快么?”
血玉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猛地爆发出刺目的邪光!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内部的黑色细线骤然膨胀!比在墨老工坊里强烈百倍的撕扯感狠狠攫住我的魂魄!
“呃啊——!”剧痛让我控制不住地蜷缩下去。
几乎同时,萧彻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他操控“冥途”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嘴角溢出一缕刺目的鲜红!那血滴落在操控盘上,瞬间被饥渴的符文吸食殆尽!
【晚晚!】
萧彻的心念带着撕裂般的惊怒。
沈砚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带着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别挣扎了,萧彻。你的血,你的魂,连同她最后这点残魄,都会成为‘噬魂引’最好的养料,助朕……”他张开双臂,眼中爆发出骇人的贪婪,“……成就真正的永生帝王!”
他指尖幽光一闪!
唰!唰!唰!
数道缠绕着黑气的毒荆棘,如同淬毒的标枪,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直刺“冥途”脆弱的车窗!
死亡的阴影当头罩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孽障!!!”
一声苍老却蕴含雷霆之怒的咆哮,如同九天惊雷,猛地从山谷深处炸响!
一道灰扑扑的身影,快得如同瞬移,骤然出现在“冥途”与毒荆棘之间!
是师父!
13
药王谷的老谷主!他须发戟张,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枯瘦的双手闪电般结印,一个古朴厚重、由纯粹青光凝聚的巨鼎虚影轰然显现!
铛!铛!铛!
毒荆棘狠狠撞在鼎影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黑气与青光剧烈碰撞、湮灭!
师父的身体剧烈一晃,嘴角瞬间溢出血丝,但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亮得如同燃烧的星辰,死死钉在沈砚那张扭曲的脸上!
“畜生!你竟敢偷习禁术!残害同门!炼此伤天害理的邪物!”师父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山岳般的威压,“老夫当年瞎了眼,才收你这狼心狗肺之徒!”
沈砚脸上的从容瞬间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破伪装的恼羞成怒和狰狞:“老东西!滚开!否则连你一起炼了!”
“炼我?”师父怒极反笑,双手印诀再变!那巨大的青鼎虚影猛地旋转起来,鼎身之上,无数古老的药草符文次第亮起,散发出磅礴的生命清气,如同温暖的潮汐,瞬间冲刷向“冥途”!
嗡——!
血玉被这磅礴清气一冲,邪异的红光猛地一滞!魂魄中被“噬魂引”啃噬的剧痛,竟奇迹般地缓解了一瞬!
这转瞬即逝的喘息之机,被萧彻精准地抓住了!
他眼中寒芒爆射!染血的唇边勾起一抹近乎同归于尽的疯狂弧度!
“沈!砚!”
一声低吼,如同受伤凶兽的咆哮!他猛地一掌,狠狠拍在自己心口!
噗——!
一大口心头精血,如同燃烧的金红色岩浆,狂喷而出,尽数浇在“冥途”的操控核心上!
那不是普通的血!是帝王最本源的心头精血!蕴含着气运与命格的力量!
轰——!!!
整个“冥途”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凶戾气息!车身剧烈震颤,两具青铜机关兽眼中熄灭的红光骤然爆燃,甚至喷吐出实质的血焰!车壁上蚀刻的古老符文如同烧红的烙铁,发出刺目的红光!
“你疯了吗?!燃烧命源?!”沈砚脸上的狞笑终于被惊骇取代!
晚了!
“冥途”发出撕裂耳膜的尖啸,不再是被动防御的囚笼,而是化身为一头彻底狂暴的、来自九幽的复仇凶兽!巨大的青铜车轮碾碎地面,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无视前方密集的毒荆棘屏障,朝着沈砚和他身后那幽光闪烁的荆棘大阵,以超越极限的速度,狠狠撞了过去!
目标,赫然是荆棘丛最中心、那一点微弱却控制着所有符文的幽蓝核心!
“不——!!!”沈砚发出撕心裂肺的惊吼,双手疯狂结印,试图调动荆棘阻挡!
嗤啦!嗤啦!
坚韧的毒荆棘在狂暴的“冥途”面前如同朽木,被轻易撕裂、撞碎!火星与破碎的符文四处飞溅!
师父眼中精光爆射,拼尽全力维持着青鼎虚影,死死护住“冥途”脆弱的侧翼,抵挡着沈砚疯狂的反扑!
砰——!!!!
天崩地裂般的巨响!
14
“冥途”的车头,如同烧红的陨铁,狠狠凿进了荆棘大阵的核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紧接着——
轰隆隆隆!!!
以撞击点为中心,一道刺目的、混合着血色、金光与幽蓝的能量风暴轰然炸开!如同毁灭的涟漪,瞬间席卷了整个山谷入口!
能量风暴的核心。
沈砚的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狠狠抛飞!他身上的玄月龙袍在狂暴的能量撕扯下瞬间化为齑粉!裸露的皮肤上,无数道幽蓝色的符文如同活物般疯狂扭动、崩裂!他发出非人的惨嚎,七窍之中同时喷出粘稠的黑血!那黑血落在地上,竟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冒出腥臭的黑烟!
“朕的……永生……不——!!!”
他凄厉不甘的嘶吼被能量风暴彻底吞噬。
与此同时。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传入灵魂深处的脆响。
连接在我与萧彻脚踝上的那截冰冷玄铁锁链……断了。
不是被巨力崩断,而是如同完成了最后的使命,从内部悄然瓦解,化作点点黯淡的金属尘埃,消散在肆虐的能量风暴里。
“囚龙扣”,解了。
束缚魂魄的枷锁,消失了。
然而,预想中的解脱并未到来。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本源的虚弱和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和萧彻同时淹没!
“呃!”我眼前一黑,感觉自己的魂魄像是被硬生生撕裂了一大块!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
驾驶座上,萧彻的情况更糟。他喷出那口心头精血后,整个人的气息就如同风中残烛,瞬间衰败下去!在锁链断裂的刹那,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直直地向后倒去!鲜血如同小溪般从他口中不断涌出,染红了玄色的衣襟。
【晚晚……】
一个微弱到几乎要消散的意念,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不舍,轻轻拂过我的意识。
“萧彻——!!!”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比“噬魂引”啃噬时更尖锐的剧痛炸开!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嘶喊着,连滚带爬地扑向他!
15
能量风暴渐渐平息。
山谷入口一片狼藉,毒荆棘大阵被彻底摧毁,只留下一个巨大的、焦黑的深坑。沈砚的身体躺在坑边,浑身焦黑,布满诡异的符文裂痕,一动不动,气息全无。那双曾经温润、后来充满贪婪的眼睛,死死地瞪着灰暗的天空,残留着极致的惊恐与不甘。
师父踉跄着撤去青鼎虚影,脸色惨白如纸,显然也受了极重的内伤。他顾不上调息,跌跌撞撞地冲到“冥途”残骸旁。
车厢在刚才的撞击中严重变形。我紧紧抱着萧彻冰冷的身体,试图用手去堵住他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温热的液体却怎么也止不住,从指缝间汩汩流出,染红了他苍白的脸,也染红了我颤抖的手。
“师父!救他!求您救救他!” 我抬头,泪流满面,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
师父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搭上萧彻的腕脉,又迅速翻开他紧闭的眼睑查看,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心脉……被那口精血和诅咒反噬……彻底……碎了。” 师父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沉痛的无力感,“魂魄……也因‘囚龙扣’强行解除而重创……太晚了……”
“不……不会的……”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我死死抱住他,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力。“你醒醒……萧彻……你睁眼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你不是要囚我永生吗……锁链断了……你怎么能……怎么能……” 泣不成声。
怀中冰冷的身躯,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里。
嗡……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奇异韵律的嗡鸣,突然响起。
是那块悬浮在残破车厢角落里的血玉!
在沈砚死亡、诅咒核心被摧毁的瞬间,这枚邪异的玉石失去了力量的源泉。它不再散发红光,内部疯狂扭动的黑线也消失不见。整块玉变得无比黯淡,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败。
然而,在这片灰败的玉石中心,一点极其微弱的、纯粹的金芒,如同沉睡的种子被唤醒,顽强地、缓缓地亮了起来。
那金芒虽弱,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而坚韧的力量,如同暗夜尽头悄然浮现的一线天光。
它似乎受到了某种牵引,缓缓地、如同归巢的萤火,朝着萧彻心口的位置,那被鲜血浸透的地方,飘了过去。
16
师父浑浊的老眼猛地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他死死盯着那点微弱却纯粹的金芒,枯瘦的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
“是……是帝王命格最后的本源烙印!还有……还有一丝……被诅咒强行糅合、却未被污染的……她的魂息!” 师父的声音因极致的震惊而变调,“天意……天不绝人……竟在毁灭中……留下了一线涅槃之机?!”
他猛地看向我,眼中燃烧着不顾一切的、如同赌徒般的疯狂光芒:
“丫头!信老夫吗?!”
我茫然地看着师父,又看向那点缓缓融入萧彻心口的微弱金芒,仿佛抓住了溺毙前最后一根稻草。
“信!” 我嘶声喊道,用尽全身力气。
“好!” 师父须发皆张,枯瘦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气势!他双手快如闪电,瞬间点向萧彻周身几处大穴,暂时封住他最后一丝游离的气息。同时,他对着山谷深处,用尽毕生修为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长啸:
“墨老儿——!!!”
“开炉!!”
“引魂香——燃到最烈!!!”
“把老夫那口‘蕴神紫金炉’抬出来——!!!”
啸声在山谷中滚滚回荡。
药王谷深处,墨老工坊的方向,沉寂了一瞬。随即,一声更加高亢、更加狂暴、仿佛要砸穿天地的铁锤敲击声,如同惊雷般,轰然炸响!
咚——!!!
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被彻底惊醒!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炽热炉火、奇异药香和某种引动灵魂共鸣的磅礴力量,如同苏醒的火山,猛地从山谷深处爆发出来!无形的气浪席卷而过,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
整个药王谷的灵气,开始疯狂地向着墨老工坊的方向汇聚!
师父小心翼翼地抱起萧彻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身体,如同捧着世间最脆弱的琉璃。他看向我,眼神凝重如渊:
“丫头,跟紧了!接下来……”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是真正的……向死求生!”
巨大的青铜熔炉在墨老工坊深处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炉火不再是暗红,而是被催发到了极致的、近乎刺眼的炽白!狂暴的热浪扭曲了空气,发出噼啪的爆响。熔炉壁上,那些古老繁复的符文如同烧红的烙铁,流淌着灼目的光芒,一股股肉眼可见的、带着毁灭性高温的暗金色火焰,如同狂舞的巨龙,在炉膛内疯狂翻腾、咆哮!
墨老须发倒竖,双目赤红,如同疯魔的雷神。他赤裸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汗水和油污,肌肉虬结贲张。那柄巨大的铁锤在他手中化作了残影,每一次抡下都带着开山裂石般的恐怖力量,重重砸在炉壁上!
咚!咚!咚!咚!
沉重的敲击声不再是打铁,更像是催动战鼓,每一次锤落,都引动整个熔炉发出沉闷的共鸣,炉内那暗金色的火焰便随之暴涨一分!狂暴的热力透过厚厚的炉壁散发出来,整个工坊如同置身于即将喷发的火山口,空气滚烫得吸一口都灼痛肺腑!
“不够!火候还差得远!墨老儿!再猛点!” 师父抱着萧彻,站在离熔炉十步之外的安全区域,须发都被热浪吹得向后飞扬。他死死盯着炉火,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17
“闭嘴!老子知道!” 墨老头也不回地咆哮,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淌下,滴落在滚烫的炉壁上,瞬间化为白烟。他咬紧牙关,本就虬结的肌肉再次膨胀,铁锤抡起的轨迹带起凄厉的破空声!
咚——!!!!
最后一锤,仿佛倾注了他全部的生命力!锤落处,炉壁上的符文骤然爆发出太阳般刺目的强光!
吼——!!!
炉膛内,积蓄到极限的暗金火焰如同被囚禁万年的凶兽,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整个熔炉剧烈震颤,一道粗大无比、凝练到极致的暗金色火柱,猛地从炉顶预留的孔洞中冲天而起!
火柱直贯工坊穹顶,灼热的高温甚至让坚固的石顶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被烧融出一个巨大的窟窿!夜空被这狂暴的火焰染成了诡异的暗金色!
“就是现在!蕴神炉!起——!” 师父眼中精光爆射,厉声嘶吼!
工坊角落,那口一直沉寂的、通体流转着温润紫金色泽、比青铜熔炉小上许多的紫金炉(蕴神紫金炉),在师父的吼声和墨老疯狂锤击引动的共鸣下,猛地一震!
嗡——!
炉身上无数更加古老玄奥的符文瞬间点亮!一股与狂暴毁灭截然相反的、浩瀚磅礴、充满无限生机的温润紫金色能量,如同苏醒的海洋,从紫金炉内弥漫而出!
这紫金能量并未冲向那毁灭性的暗金火柱,而是如同拥有灵性般,精准地笼罩在师父怀中,萧彻那具生机几乎断绝的身体之上!形成一个柔和的紫金光茧,将他小心翼翼地包裹其中。
师父毫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将包裹在紫金光茧中的萧彻,朝着那冲天而起的、蕴含着毁灭与再生之力的暗金火柱顶端,狠狠抛了过去!
“萧彻——!!!”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失声尖叫!
那光茧如同一颗逆流而上的紫色星辰,义无反顾地撞入了狂暴的暗金火柱之中!
嗤——!!!
刺耳的能量湮灭声响起!
毁灭性的暗金火焰如同无数贪婪的毒蛇,瞬间缠绕上紫金光茧!光茧剧烈地波动、扭曲、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仿佛随时都会被彻底撕碎、吞噬!
然而,就在这毁灭风暴的核心——
嗡……
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纯粹坚韧的金芒,在萧彻的心口位置,顽强地穿透了紫金光茧和暗金火焰的双重阻隔,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18
正是血玉湮灭前,融入他体内的那点帝王命格本源与我的魂息烙印!
这点金芒的出现,仿佛一个信号!
蕴神紫金炉猛地一震!弥漫出的紫金能量骤然暴涨!如同决堤的洪流,更加汹涌地注入那包裹萧彻的光茧之中!
与此同时,工坊地面、四壁、乃至穹顶的缺口边缘,无数早已刻画好的、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引魂符文次第亮起!柔和而坚韧的力量弥漫开来,形成一张无形的大网,牢牢锁定住那暗金火柱中剧烈波动的光茧,防止里面的魂魄被狂暴的能量彻底撕碎、逸散。
墨老丢开巨锤,枯瘦的双手快如闪电,抓起旁边早已备好、被烧得通红、刻满符文的“镇魂钉”,用尽毕生力气,朝着熔炉上几个关键的节点狠狠楔入!
铛!铛!铛!
每一次钉入,都引动整个熔炉和那暗金火柱一阵剧颤,狂暴的能量似乎被强行束缚、引导,朝着光茧内部那点微弱的金芒,进行着某种残酷而精准的“锻打”!
时间在极致的毁灭与磅礴的生机交织中,缓慢得如同凝固。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我瘫软在地上,指甲深深抠进地面的石缝,眼睛死死盯着那火柱中剧烈闪烁、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的紫金光茧。身体里的力气被彻底抽空,只剩下无声的祈祷和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只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
那狂暴肆虐的暗金火柱,在墨老“镇魂钉”的引导和蕴神炉紫金能量的持续注入下,终于开始缓缓减弱。
炉火渐熄。
当最后一丝暗金色火焰不甘地缩回炉膛,工坊内灼人的热浪开始消退。
穹顶巨大的破洞外,露出了黎明前最黑暗的夜空。
噗通。
一个被紫金色光芒包裹的人形物体,从半空坠落,被师父眼疾手快地接住。
光芒缓缓散去。
露出萧彻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
他依旧紧闭着双眼,胸膛没有起伏。
一片死寂。
墨老脱力般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师父抱着萧彻,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再次探向他的颈脉,脸色凝重得如同寒铁。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巨大的悲恸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挣扎着想爬过去,身体却沉重得不听使唤。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瞬间——
“咳……咳咳……”
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沙哑的咳嗽声,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工坊里响起!
师父的身体猛地一僵!
墨老霍然抬头!
我如同被闪电劈中,猛地看向师父怀中!
只见萧彻那毫无血色的唇边,缓缓溢出了一缕带着暗色的淤血。紧接着,他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缓缓地、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细缝。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虚弱的灰翳,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缓缓地转动着。最终,视线有些涣散地、艰难地……落在了不远处,瘫在地上、泪流满面看着他的……我的脸上。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晚晚……】
那熟悉的、带着无尽疲惫却无比清晰的意念,如同春日解冻的溪流,温柔而坚定地,再一次撞入了我的脑海。
这一次,不再是诀别的悲鸣。
是归来的宣告。
19
药王谷的晨风终于吹散了工坊内灼人的余烬和刺鼻的烟尘。
山坡上,记忆里的野花在晨光中悄然绽放,带着劫后余生的清新与柔软。
萧彻靠坐在一张铺着厚厚软垫的竹榻上,身上盖着温暖的薄毯。阳光落在他依旧苍白的脸上,勾勒出深邃的轮廓。他颈后,那枚曾象征着诅咒与痛苦的月牙印记,颜色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银痕。
我端着刚煎好的药,小心翼翼地吹凉,舀起一勺递到他唇边。
他顺从地喝下,目光却一直落在我颈后同样的位置。那里,也只剩下一道淡淡的银痕。
“师父说,那是‘囚龙扣’留下的痕迹。”我轻声说,放下药碗,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道银痕,“也是……我们活下来的证明。”
萧彻没有回答。他缓缓伸出手,带着重伤初愈的虚弱,却异常坚定地握住了我放在膝上的手。
他的掌心不再冰冷刺骨,带着一丝温热的、属于活人的暖意。
【不再是枷锁了。】
他的意念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是印记。】
我反手,更紧地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缠,掌心相贴。
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洒在我们交握的手上,也落在他深沉的眼底。那里面翻涌了太久的暴戾、痛苦和绝望,终于沉淀下去,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暖意的宁静。
他微微侧过头,看向窗外那片开满野花的山坡。阳光灿烂,微风和煦。
许久,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很轻,却清晰地落进风里:
“晚晚。”
“这次……”
他顿了顿,握着我的手,微微收紧。
“朕囚住光了。”
更新时间:2025-07-07 02:46:38